作為文化認同的“德的精神”
春秋時期嚴于夷夏之防,據(jù)章太炎先生說,《春秋》經(jīng)傳的意義也具有“民自知貴于戎狄,非《春秋》孰維剛是”的重要意義。然而,即便是在春秋時期,判別夷夏的關鍵仍在于制度和文化——即禮,而不是狹隘的血緣關系或民族關系。顧頡剛曾說:“自古以來的中國人只有文化的觀念而沒有種族的觀念。”22因此,文化認同尤其具有深意。孟子說,雖然舜是“東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卻“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孟子·離婁下》)。董仲舒則說:“不予夷狄而予中國為禮。”(《春秋繁露·竹林》)韓愈也說:“孔子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韓愈《原道》)那么,古代中國的文化認同的核心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歸結(jié)為“德”、“禮”兩端。例如:
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聞王圖之也。(《史記·趙世家》)
古代哲人反復強調(diào)的是文化認同而不是種族差異,這無疑使得古代中國的文化認同意識深邃而開闊?!墩撜Z·顏淵》記載子夏語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禮記》說:“圣人耐(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這里面何曾有狹隘的民族主義?文化認同感總是能夠在民族危亡之際激起“救亡圖存”、“抗御外侮”的民族精神,強化民族的凝聚力和自信心。傅山說,《春秋》“禮”之一字而已。的確,春秋時期的“僭禮”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而《春秋》經(jīng)傳的批判意識也是空前的。這說明,禮及其背后的精神因素——德,作為政治社會秩序和文化體系的內(nèi)外兩方面,在春秋時期面臨著嚴峻挑戰(zhàn)和考驗。讓人一唱三嘆的是,早期的文化認同原則使得所謂的夷狄“進于中國”成為可能,根據(jù)古史傳說和史籍記載,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黃帝之孫)。雖然熊渠曾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他這樣明目張膽地與“中國”分庭抗禮,也許出乎“周德既衰,戎狄必昌”、“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國語·鄭語》)的念想和野心。而楚國和“中國”之間的關系一直復雜而微妙,這種情況自西周以來就是如此。23《春秋》、《國語》和《史記》記載的楚世系和傳說,顯示出楚與“中國”、“諸夏”的關系很深,也很復雜。史實表明,楚人雖自稱“蠻夷”。(《史記·楚世家》)但楚國的“華夏化”和“中國認同”進行得很快,而且比較徹底。楚人熟習中國的經(jīng)典,楚國的“文化名人”陳良、屈原都傾慕儒家所推崇的仁義之道,《孟子·滕文公上》曰:“陳良,楚產(chǎn)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于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楚國鼎盛時期國力雄強,堪與當時中國的實際領袖晉國爭霸。楚莊王時期以來,楚國的霸業(yè)達到了極盛,“漢陽諸姬,楚實盡之”(《左傳·僖公廿八年》)。所謂“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左傳·襄公十三年》)。然而,楚莊王似乎更熱衷于中國化,表現(xiàn)出強烈的認同中國、攀附華夏的傾向,孔子曾給予正面評價,稱:“賢哉,楚莊王。”《淮南子·人間訓》也說,楚莊王“罷陳之戍,立陳之后,諸侯聞之,皆朝于楚。此務崇君之德者也” 。最終的結(jié)果是,楚國進行了中國化和華夏化,由“夷狄進于中國”。它的文化遺產(chǎn)還曾深遠地影響了兩漢文化,特別是《楚辭》在文學方面的影響非常大。
由于這樣一種超越了狹隘民族觀念的文化認同原則和機制,奠定了“文化中國”的基礎。而以文化認同為基礎和特征的“文化中國”正是通過反復回歸到歷史記憶深處,有力維系并有效重建了“文化中國”。華夏文化不止有強烈的排他性,而且具有包容性和開放性。中國文化的摶聚力與包容力,使其活力與韌度均非任何政治力量可以用比擬。24實際上,無論古今,中國境內(nèi)的民族矛盾往往由于“德的精神氣質(zhì)”的思想影響和付諸實踐而消弭于無形。維系古代中國文化,喚起中國意識,依據(jù)的是道德凝聚力和文化向心力,而不是國家機器的強制或者武力的脅迫。中國文化的獨特性正在于此。
總之,中國文化的精神基礎之一就是“德的精神氣質(zhì)”,是以人文理性為核心的精神價值系統(tǒng)。從比較的眼光看,羅馬帝國缺乏某種內(nèi)在精神作為文化認同的基礎,從而凝聚整個社會,并在(政治)危機時重建政治、社會秩序。所以羅馬既沒有希臘思想傳統(tǒng)的光榮,又遭致基督教之侵蝕,僅依靠世俗的法律體系實際上難以維系古代帝國的長久;相反,古代中國卻因“德的精神氣質(zhì)”建構(gòu)了政治模式、文化認同和精神信仰的深厚基礎,從而推動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歷經(jīng)風霜雪雨而綿延不絕,數(shù)千年文明一氣呵成,成為古代文明沒有中斷并且與日常新的孤例。25
舊邦新命:時代呼喚新的精神文化
在上文中,我們試圖回溯到中國文化的“原點”——中國文化的黎明期,討論了建構(gòu)于早期歷史的“德的精神氣質(zhì)”,并論證了“德的精神氣質(zhì)”乃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基礎和內(nèi)在動力。這種“德的精神氣質(zhì)”同樣孕育了中國哲學尤其重視道德哲學和倫理學的思想傾向。關于這一點,前人論述已詳,茲不具論。26
縱覽殷周之際到近、現(xiàn)代逾三千年的宏闊歷史,“德的精神氣質(zhì)”持續(xù)發(fā)展激發(fā)和滋養(yǎng)了中國人自覺而強烈的歷史文化意識,這也是中國文化最令人矚目的特征之一。實際上,那種自覺而強烈的歷史文化意識甚至比近代以來“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流行觀念以及諸意識形態(tài)更強韌、深刻、有力。換言之,與“德的精神氣質(zhì)”緊密相關的政治理念、民族精神和文化認同能夠超越諸近代觀念(例如“自由、平等、博愛”或進化主義)甚至政治意識形態(tài),而使得古老的中國文化繼續(xù)綿延發(fā)展于民族—國家的近代體系之中。簡單地說,倘若美國的立國基礎是自由觀念和民主制度,中國能獨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基礎就是她強韌的歷史文化意識,而“德的精神氣質(zhì)”正是這種歷史文化意識的核心。
然而,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近代歷史,卻提供了另外一個衡量古代遺產(chǎn)的尺度。伴隨著西方堅船利炮和基督教傳教士的不期而至,自我饜足的古代中國被迫納入世界體系之中。政治上的喪權(quán)辱國、軍事上的挫敗以及文化上的激蕩與沖突,是近代與古代的角斗,也是資本主義和前資本主義抗衡的必然結(jié)果。27簡而言之,綿延已久的“天下之中”、“天朝”觀念已趨崩潰,古代東亞社會以中國為中心的藩屬—朝貢體系亦面臨挑戰(zhàn)。實際上,東亞國家(例如日本與朝鮮)自進入近代門檻以來,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中國”或“中華”漸行漸遠,“中國位于天下之中的華夏世界觀念”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28所謂近代的尺度,其實也就是世界歷史的尺度,因為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全球化”乃是歷史的必然,近代中國不能不成為世界歷史的一部分即“世界之中國”。著名的“李約瑟問題”可以說從一個基礎的層面表明了上述“近代尺度”。李約瑟詰問說:古代中國長期領先世界而在近代以來落后西方的原因是什么?為什么近代科學誕生于西方而不是中國?顯然這是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問題。29 “李約瑟問題”的深刻性在于,它從科學技術的層面揭示了中國文化的曲折命運:近代科學已被證明是形成甚至支配近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因素之一,而中國文明的近代挫折又與近代科學沒有自發(fā)地產(chǎn)生于前近代的中國不無關系。近代以來中國文化的悲劇命運難道能僅僅歸諸資本主義擴張、帝國主義欺凌的外部原因,而與內(nèi)在精神的蒼白失落了然無涉嗎?賀麟先生以其哲學家獨有的睿智指出,拯救沉淪的中國文化,擺脫中國文化面臨的危機,惟有思想上的新創(chuàng)造、精神上新創(chuàng)造。30馮友蘭先生念茲在茲的“舊邦新命”,同樣呼喚精神文化的新創(chuàng)造。當然,我們致力于創(chuàng)造新的文化世界的時候,應該具有回到歷史深處,重新激活(包括“德的精神氣質(zhì)”在內(nèi)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自覺意識。這是歷史的使命,也是時代的精神。雖然任重而道遠,卻是可以抵達彼岸的理想。
回顧近四百年左右的世界近代史,國強必霸似乎成了一個規(guī)律。但是,這個規(guī)律是從歐美資本主義全球擴張的歷史經(jīng)驗中總結(jié)出來的,是從資本主義的歷史發(fā)展提煉出來的思想邏輯,說到底它不過是野蠻時代的“強盜邏輯”、“叢林法則”的“蠻性遺留”,它不是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文化復興運動的必由轍跡。西方學者和政客往往對中國提出的“和諧世界”、“和平崛起”充滿猜忌與狐疑,因為他們不了解中國文化的深邃精神和豐富遺產(chǎn)。然而,我們確信,中國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有必要而且必須跨越西方發(fā)達國家的歷史路徑,創(chuàng)造性地開辟出一條獨具特色的現(xiàn)代化之路,當然,它同時一定也是中國民族文化復興之路。
注釋
1、張岱年先生曾著文《中國哲學中死的與活的》,提示我們需要辯證看待和繼承古代思想遺產(chǎn)。參見“中國哲學史大綱”,《張岱年先生全集》(第2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615頁。李祥俊教授曾提出一個很有啟發(fā)性的觀察角度,提出斷裂的傳統(tǒng)、解釋的傳統(tǒng)和生成的傳統(tǒng)這三種重要視角,并進一步強調(diào)指出:所謂斷裂的傳統(tǒng),是把中國傳統(tǒng)哲學看做博物館中的藏品,只是歷史的陳跡;所謂解釋的傳統(tǒng),是把中國傳統(tǒng)哲學看做是圖書館中的資料;而第三種傳統(tǒng)即生成的傳統(tǒng)也許更重要,因為它仿佛是一個體育館,乃我們當下創(chuàng)造的競技場。(李祥?。骸吨袊鴤鹘y(tǒng)哲學精神與現(xiàn)時代》,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3頁)上述說法當然可以移植到我們關于文化討論的語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