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之二:犯罪率與警察暴力
新南非第二個失誤由于符合“世界潮流”,人們都不太說。但如果獨立思考,我認為這很重要:那就是法律過寬、尤其是過早廢除死刑導致惡性犯罪率失控。
1994年南非廢除臭名昭著的種族隔離制度,實現(xiàn)了民主化后,曼德拉政府最初的幾個行動之一,就是宣布廢除死刑。當時這是個感人的行為,因為非國大政府此舉的第一個著名受益者就是自己的敵人。1993年4月非國大聲望僅次于曼德拉的領(lǐng)導人、南非共總書記和“民族之矛”前司令克里斯·哈尼在自己家門前被白人極端分子刺殺身亡,當時激起的憤怒幾乎使局勢失控。曼德拉發(fā)表著名的“理智之聲”后平息了事態(tài)。兇手于次年被一審判處死刑,但是終審時由于死刑剛好被廢除,兇手免于一死,改判了終身監(jiān)禁。這個判決對于當時的黑白和解有重要影響,受到廣泛的好評。
但是不久,由于南非犯罪率尤其是殺人犯罪率激升,人們對當時條件下完全廢除死刑是否合適就產(chǎn)生了分歧。其實在國際上死刑存廢問題一直有爭議,我認為不能一概而論。賀衛(wèi)方先生有個觀點,他說人們常講法治國家才能廢除死刑,中國法治水平太低,所以還不能廢除死刑,其實恰恰相反,法治越差的國家由于冤假錯案的可能性、包括死刑案出現(xiàn)冤假錯的可能性更大,而其他冤假錯案可以平反,人死了卻沒法挽回,因此在這類國家更應該要求廢除死刑——無論統(tǒng)治者聽不聽。
我認同這個說法,在專制國家、不講法治的國家,包括像舊南非那樣在白人中講法治,但對黑人很野蠻不太講理的地方,要求廢除死刑是完全正確的。當然統(tǒng)治者接受與否是另一回事。
然而,一般意義上的死刑、特別是民主法治國家的死刑究竟該不該完全廢除呢?
我認為慎用死刑、減少死刑無疑是文明的方向,但是絕對“廢死”,不管已經(jīng)有多少國家實行,至少在理論上我還沒有見到邏輯嚴謹、毋庸置疑的證明。僅從價值觀上講,生命如何神圣,同態(tài)復仇(所謂殺人償命)如何不夠文明,不足以構(gòu)成這樣的證明。因為從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看,不僅死刑,別的刑罰也一樣,其立意并不是(至少主要不是)報復惡人,而是保護良善,以刑罰的震懾來防止(減少)新的犯罪,即所謂以儆效尤。如果廢除死刑能夠減少、至少不會增加殺人罪行發(fā)生率,廢死才是有理由的。如果相反,廢除死刑會造成震懾不足致使殺人犯罪率上升,那從生命神圣的價值觀講恰恰就應該得出有必要保留死刑的結(jié)論。那么,“廢死”究竟對殺人犯罪率有何影響,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而這不能只講道理,必須有實證的統(tǒng)計依據(jù)。
的確,國外有人做過研究,說廢死之后殺人犯罪率并未上升,甚或還有下降,我以為這是社會能夠接受廢死的最重要根據(jù)。但是相反的材料也不是沒有,例如美國前些年伊利諾伊和俄克拉荷馬兩州就恢復死刑進行的辯論中,俄州就提出了相反的說法。不過從全球角度看,更明顯的反例還是南非。新南非建立后隨即廢除了死刑。但南非此后殺人犯罪率明顯地,大幅度地增高,成為南非變革中后來引起爭議的話題之一。當然,社會現(xiàn)象間的因果聯(lián)系并不像物理過程中的因果關(guān)系那樣,能夠通過控制實驗條件來清楚地證明。一個封閉器皿中給氧和絕氧對燃燒的不同效果是清楚的,可是社會并不是這樣的器皿,許多社會因素都會對殺人犯罪率造成影響,比如教育水平提高、貧富差異的緩和等等,如果這期間發(fā)生了廢死,殺人犯罪率也下降了,但它是因廢死而下降,還是因其他因素而下降?恐怕還是很難說。反過來,如果廢死后殺人犯罪率上升,它是不是就是因為廢死,同樣也可以質(zhì)疑。
不過在南非,由于“廢死”前后殺人犯罪率的變化明顯,而其他可能導致殺人罪增加的因素卻不明顯,所以很少有人否認這種因果關(guān)系。例如面對質(zhì)疑之聲,曼德拉的回應是:如果恢復死刑,那么它將只會落在黑人頭上,我不能允許這樣,請理解我。顯然,即使是堅持廢死的曼德拉,也并沒有對廢除死刑導致殺人罪增加這一因果關(guān)系作出否定。他只是從為黑人歷史上受到的迫害尋求“補償正義”的角度,不忍心對黑人動用死刑。
但是在邏輯上講,我認為恰恰相反,種族隔離時代白人統(tǒng)治者的司法對黑人不公,濫用暴力,那時的死刑,尤其是被濫用的死刑的確有較大可能“只會落在黑人頭上”。所以那時黑人解放運動要求廢除死刑,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現(xiàn)在南非已經(jīng)是黑人掌權(quán)的民主法治社會,應該說是不會讓死刑不合理地“只會落在黑人頭上”了。而如果的確有人犯了刑事上的死罪,那么一個法治社會是不應該考慮他是黑人還是白人的。如果確實犯了死罪,僅僅因為他是黑人,黑人執(zhí)政的政府就對他免死,那不和白人政府專整黑人一樣了嗎?
曼德拉有一句感人的名言:“我反對白人統(tǒng)治,也反對黑人統(tǒng)治,只接受不分種族的民主政治。”他當然不會對黑人免死而只保留對白人的死刑——殺害哈尼的白人兇手免死就是證明。但是眾所周知,南非無論種族隔離時期還是民主化時期,黑人犯罪率,包括殺人犯罪率都遠高于白人。所以即便是公平地保留死刑,它未必“只會”、但的確有很大的機率會“落在黑人頭上”。不過,南非殺人罪的受害者同樣也以黑人為主,如果廢除死刑導致殺人罪增加這一因果關(guān)系成立,那么“廢死”難道就真的有利于黑人嗎?
南非黑人犯罪率高,和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很多國家窮人犯罪率高一樣有社會原因,我們可以同情黑人與窮人,努力改變這些社會原因,但這與法治下的懲治罪犯并不矛盾。我理解南非黑人犯罪率、包括殺人犯罪率較高與種族隔離制度后遺癥即黑人貧困/失業(yè)率高、而受教育程度低等社會因素有關(guān),因而理解曼德拉的心情。但是犯罪就是犯罪。正如黑人艾滋病高發(fā)有社會原因,但治療艾滋病本身仍是醫(yī)學問題一樣。把廢除死刑當作反對種族隔離的“政治正確”來處理,不考慮它對現(xiàn)實犯罪率的影響,而且不僅僅是廢除死刑,新南非最初十年間法律和執(zhí)法部門對犯罪的打擊都有過于寬松(即由于罪犯多屬黑人而投鼠忌器)的問題。這對于新南非治安問題的惡化、犯罪率尤其是殺人犯罪率居高不下,是明顯相關(guān)的。這些年來大量增加的南非華人華僑由于飽受高犯罪率之害,幾乎都有這樣的看法。華人華僑多數(shù)來非不久,看問題有自己的角度,并不是都對,但在這一點上應該是對的。
而近年來又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由于治安糟糕的影響實在太壞,祖馬政府開始強化警力、加大打擊犯罪的力度??墒悄戏堑淖锓赋3S袠尣⒏矣陬B抗,殺了警察后即便被捕,也不可能判他死刑。于是警察為了自身安全,往往干脆在執(zhí)法時就將其擊斃,而警察本身良莠不齊,更增加了暴力的濫用。于是近年來在沒有死刑的南非,沒上法庭就死于警察暴力的人卻很不少,據(jù)說僅2010-2011年間就有近800人,2011-2012年更升至932人。特別是2013年出租車司機馬西亞被殺和2012年馬里卡納礦慘案中警察槍殺許多“暴徒”的事件,引起了從自由主義反對黨民主聯(lián)盟到執(zhí)政聯(lián)盟左翼的南非共在內(nèi)的全國抗議。廢除了死刑的南非由于殺人犯罪率和警察暴力的增加損失了更多的生命,這恐怕是好心的曼德拉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