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用主義的孩子緣自父母
我一直在捫心自問的一個問題是,我們50后60后這一代,作為80后、90后的父母,在當代中國社會,我們有什么理想?像《人民日報》評論員所期待的青年的那些理想,我們還有沒有?答案似乎是否定的。那么, 缺乏理想主義的父母怎么會教育出有理想的青年?舉個簡單的例子,巴金的小說《家》中,那一代老的封建家長是有理想的,他們相信古代的那些封建觀念,所以極盡全力去維護,所以才有了下一代的反抗,然后才激發(fā)出了下一代的理想。問題的核心其實是因為兩代人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有沖突,所以才產(chǎn)生了新的理想?;蛘哒f意識形態(tài)本身包含了理想主義的層面,它會激勵新理想的出現(xiàn)。
比如為了婚姻的自由,為了選擇不同的人生道路,50后60后那一代會離家出走。但是現(xiàn)在父母和子女的沖突是什么?全是錢財?shù)膯栴},價值觀上沒沖突。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談80后的離婚問題。從2010年以后,80后離婚的個案急劇增加,基本上占所有離婚個案的40%左右,這從年齡層次上來說是不正常的。離婚的這些個案中,雖然沒有找到全國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但從各省或各城市法庭的數(shù)字分析, 70%到80%的個案中,父母起了決定性作用。大概有兩種情況:一是最初的矛盾就與雙方父母有關,雙方的父母不能相處,導致離婚。二是小兩口一旦發(fā)生矛盾,雙方父母就迅速介入,開始打官司,最后小兩口后悔了,但是父母不干,繼續(xù)打,非離不可。這其實特別反諷。1950年新《婚姻法》公布時,我們父母那一代青年的口號是“我的婚姻我做主”,可是風水輪流轉(zhuǎn),到了新世紀,變成了“我的婚姻你做主”。 這背后有很多原因,說到底還是一個資源置換問題。
我曾經(jīng)問過一些80后90后青年:當你父母不同意你和你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交往怎么辦?絕大多數(shù)人都說放棄。為什么?不放棄的成本太大,買房找誰要錢去,買車找誰要錢去?青年一代通過在重大事件上服從父母的意志,來換取父母在經(jīng)濟上的支持。當然父母也沒有那么專橫,他們會在生活方式上極為開明和寬容,孩子把頭發(fā)染成藍色的也無所謂,但是在擇業(yè)、擇偶、生育等重大問題上,孩子就必須聽父母的。如果整個80后90后這一代青年的生長模式就是在讀書、升學、擇業(yè)、擇偶等大方向上,聽父母的話,他們自己的理想主義從何而來?
從人生理想和人生意義的角度來看,當代青年和父母一代沒區(qū)別。這個沒有代際沖突的理想,恰恰是實用主義和犬儒主義的結合。我們這代人在談論自己的時候,不會否認我們很多人都是犬儒主義的,公共場合說的話與私下場合講的,很可能不一樣。這個也反映在對孩子的教育上,我們從小給自己孩子的是什么教育?那些集體主義觀念,我們有沒有灌輸給他們?我們有沒有教給他們?yōu)槿艘薄⒁獮榧w做犧牲、要堅持自己的原則,即使所有人都說你錯了你也要考慮是真的你錯了,還是所有人錯了。有多少父母做到了這一點?有多少父母會想如果這么教育孩子的話,這個孩子將來到社會還怎么生存?又有多少父母從小就告訴孩子為人要隨大流、要懂得人情世故。網(wǎng)上有過類似的例子,一位媽媽帶著孩子過馬路,孩子看見紅燈,媽媽扯他走他也不走,媽媽氣急了給了他一巴掌,硬把他扯過了馬路。網(wǎng)上對此有很多討論,事后的解釋就是如果這個孩子連“中國式過馬路”都不會的話,將來長大了怎么在社會上生存。所以,我就覺得這一代實用主義的青年其實是我們自己教導出來的。
另外,如果談物質(zhì)主義傾向的話,實際上50后60后這一代的物質(zhì)主義并不比80后90后這一代差。只不過兩代人表現(xiàn)的取向不一樣。50后60后這一代在童年的時候受苦受窮,在物質(zhì)上特別缺乏安全感。所以他們的物質(zhì)主義傾向,更多地集中在不遺余力地積累和追求財富上。而80后90后的物質(zhì)主義,更多體現(xiàn)在消費方面。在80后90后開始成長的過程中,父母就和他們做了一個交易:父母提供物質(zhì)上的一切,孩子好好讀書,出人頭地。這個交易是兩面的:父母要更努力地積累財富,而子女則在精神、價值觀和社會地位方面為父母帶來某種回報。因為父母這一代恐怕錯過了某些機會。由此形成了兩代人不同的物質(zhì)主義傾向。父母幾乎心甘情愿地賺錢支持子女消費,子女沒有那么強烈的創(chuàng)造和積累財富的愿望,但有無比強烈的消費欲望。但是傳統(tǒng)的看法認為,積累財富的物質(zhì)主義基本上是正面的,消費財富的物質(zhì)主義基本上是負面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會對青年的物質(zhì)主義敏感,而對我們自己這一代人的物質(zhì)主義反而覺得很正常。“我掙的錢又沒有給自己花掉!”這就跟原先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又吻合了,即只要我不是為了自己享用,一切都是正當?shù)?。所以這類物質(zhì)主義是可以合法化、正當化的。其實, 就把物質(zhì)放在比精神更重要的層面而言,斂財沖動與消費沖動是一樣的。這才是所謂的物質(zhì)主義。熱衷于財富積累的父母一代似乎并不比沉浸于消費享樂之中的青年一代更有理想主義。
追逐成功是因為失敗的代價太大
青年應該有理想,因為人生只有這一段應該無憂無慮、應該無所畏懼。因為他們還年輕,不需要考慮那么多利害關系,輸?shù)闷?,所以社會才有變遷的動力??墒且驗槲覀兏改傅膶嵱弥髁x教育,這些孩子從小就沒有童年,沒有幻想。沒有童年的幻想,怎么可能無中生有地出現(xiàn)那種毫不講利害關系的理想主義?更為關鍵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去講利害關系的代價也是孩子無法承受的,即他們承受不了失敗的代價。比如一個青年要結婚,首先得有房、有車、有經(jīng)濟實力,因為如果沒有,非但他們覺得沒面子,父母也覺得沒面子。如果說這是一個社會壓力的話,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難逃責任,這個壓力絕不是要結婚的男女青年自己造成的。
另外,如果把中國和美國作比較的話,這兩個社會都有很明顯的社會分層,而且基尼系數(shù)都同樣的高。可是, 美國社會的仇富心理遠遠沒有中國強(它有仇恨政府的心理,所有國內(nèi)的恐怖主義都對著聯(lián)邦政府,沒有對著富人的)。相比之下,我們這個社會越來越扁平化、單一化,整個社會就一個理想,即成為億萬富翁或者高官。而這一理想無疑追求的是金字塔的頂尖,這意味著最小的可能性成為了所有人的生活理想,結果就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資源有限,為了成功只能把別人掀掉,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只好窩里斗。如果大家各自有不同的生活理想,情形會完全不同。我記得我母親曾講過,她小的時候,父母給她的忠告和她自己的理想,是長大了嫁一個老實、本分的小買賣人。首先,是道德標準在前面,其次是一個小買賣人,而不是一個大買賣人。因為他們就是城市中的平民階層,那個階層的理想就到這兒。沒有說所有人都要成為或者都要嫁一個億萬富翁。問題是為什么現(xiàn)在所有人的理想都壓在這一條上?我的觀察是,做成功人士的驅(qū)動不在成功之后的回報,而在于對失敗的恐懼,即做一個失敗人士的代價太大了。
其實我?guī)啄暌郧熬捅硎鲞^這個觀點。比如我的園丁是個墨西哥裔美國人。他是一個很好的園丁,勤勤懇懇做事,很有尊嚴。他也有和我類似的房子,只不過位置遠一點而已。沒有人因為他是園丁而覺得他是下等人,覺得他在精神上就低人一等。他作為一個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是可以受到別人的尊重的。實際上這就像費孝通在1940年代講過的,在那個“團體格局”下,人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當然,人們在經(jīng)濟上不平等,在社會資源占有上也不平等,但是在精神價值層面上,作為一個生命、一個人,是平等的。我覺得這個尊嚴感很重要,人的尊嚴感是要靠社會制度來維系的。像美國各種各樣的制度設計最大的特點就是要防止制度侮辱公民、侮辱個體。這么多年通過民權運動,這些方面都在一點點改進。所以我想如果在個體尊嚴這一點上能夠達到基本的保障,人們就沒有那么大的動力去一定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非擠到那個金字塔尖上面去。沒有尊嚴的日常保障會直接導致普通人的不能輸,輸不起。如果縱向比較的話,當前跟歷代最大的區(qū)別是,中國歷代還有一種安貧樂道的觀念,在義利之間要取義而舍利,在意識形態(tài)中是這樣的,盡管我認為統(tǒng)治精英也并不能完全做到這樣。但不管怎樣,結果是競爭不會白熱化?,F(xiàn)在畢竟是新的、現(xiàn)代的語境,出現(xiàn)了人人都要競爭的新現(xiàn)象。以前少數(shù)人讀書成功,得到功名之后自然有一套安排,多數(shù)人根本沒機會讀書,就不會介入這種競爭。換句話說,相互之間的流動性低,被階層界限區(qū)隔開來,生活理想是不同層次的。我們現(xiàn)在生活層次區(qū)隔不開,理想也被壓在同一個層次,道路就變得非常窄。一旦有個外在的成功標準,幾乎全國人民都用這同一個標準來衡量自己的人生。
個體化是良善社會的契機
我們也應看到80后90后這一代人不是鐵板一塊。比方說,近些年興起的絲群體,就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因為自己已經(jīng)出局了,用一種阿Q精神自嘲:“我就這樣了,破罐子破摔”;另一種是正面的,“我不一定要按照你那個方式生活,我選擇我自己的生活”。后者我覺得是有非常強的積極意義的,意味著試圖向占主導地位的物質(zhì)主義、成功主義說不,只不過這部分人在數(shù)量上來說還太少。
其實,在80后90后的青年一代還有很多閃光的東西,新的價值觀新的道德行為。大家都知道的是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的青年志愿者運動。 當時不論是中國官方的主流媒體還是知識精英,基本上都傾向于歡呼青年一代不是我們所認為的垮掉的一代,而是具有集體主義價值觀和獻身精神的一代。我反而覺得這恰恰是中國社會個體化進程的一種反映。這20多萬青年,是因為有了新的精神追求才自發(fā)前往震區(qū)的。有一個詞叫empathy,臺灣翻成“同理心”,大陸翻成“共情心”,是說設身處地來體會對方所遭受的痛苦等等之類的。當時有限的媒體訪談顯示,很多人都是因為看了電視,覺得太慘了,自己受不了,才愿意到災區(qū)去幫幫忙。這純粹是一種個體的選擇。這是很珍貴的一種個體化的正面效果。這部分才是真正應該重視的,只不過后來被集體主義的話語綁架了,繼續(xù)回到了原先的雷鋒精神之類上去了。我覺得這是沒有真正理解這一代青年。這一代青年不要舊式的組織起來的義務勞動;如果是單位組織去,我想不會有這么多人去的。
此外,我們生活中出現(xiàn)很多新的價值觀、新的行為方式。往大的方面說,比如環(huán)境保護、動物保護。這我覺得是很重要的變化。在我們小的時候,虐待小動物是不少兒童的游戲之一,但是現(xiàn)在網(wǎng)上只要出現(xiàn)這種個案,幾乎都是一面倒的譴責。年輕的一代更會積極地譴責這種行為,具有更多的“共情心”。我覺得這是年輕一代與年老一代最大的區(qū)別。在日常生活中就拿在銀行、郵局之類的公共場合排隊來說,年輕人對公共秩序的遵守要比年紀大的人好得多。為什么,因為年輕人從一生下來就生長在一個新的公共社會中,這個公共社會是開放的、流動的,規(guī)則很重要,會有很多教育講應該排隊。這是完全不同的價值觀,是在整個個體化社會轉(zhuǎn)型的背景下新的個體主義的價值觀,即我是個體,你也是個體,我們之間是平等的,應該互相尊重。這些東西是無法用舊的視角來理解的。
我還接觸過幾個80后的小白領,工資不高,家里的父母還要時不時的接濟他們,但是在汶川地震發(fā)生后,他們把自己積蓄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都捐了出去,結果他們的父母都非常生氣。認為“我們含辛茹苦,勒緊褲帶就為了讓你們過得好,而你卻把錢給了陌生人。”我覺得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價值觀。如果要說理想主義,年輕人的做法更符合理想主義。從父母的角度講,這卻是犯傻。所以如果按著這個邏輯推的話,我想50后60后的父母得問問自己:如果你的孩子要把他的全部存款捐給需要的人,你怎么想?如果你的孩子決定在名牌大學研究生畢業(yè)之后,要去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做NGO,你怎么想?如果你的孩子決定要為推動某種政治理念而去做一些事兒,要承擔一定風險,你愿不愿意支持他?你有沒有覺得他是理想主義?我覺得這是對我們這一代人的靈魂拷問。只有這些問題回答清楚,我們才有資格抱怨年輕人缺乏理想。
“個體化”的積極作用就在于打破了過去以犧牲個體為基礎的傳統(tǒng)格局。那個格局否認個體的主體性,否認個體意義的正當性,要求個體為集體做犧牲。從制度角度來說,過去的制度是很難調(diào)動個體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所以為了適應新的市場競爭,我們要激勵個體主體性,使他們主動成為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chǎn)者。另一方面,現(xiàn)代經(jīng)濟需要刺激個體欲望,需要消費,實際上這是從國家和市場兩面都需要的東西。有消費欲望,工作就會更加認真,掙更多的錢,整個經(jīng)濟就是這樣被調(diào)動起來的。這樣調(diào)動起來是不是一定有好處,還是說好處和壞處攙雜在一起,這是另外一個問題。我想說的是,這不是個體最初自己的選擇,而是整個市場轉(zhuǎn)型的選擇,是國家的選擇。我覺得真正的正面性在于個體主體性的出現(xiàn),個體開始按照自己的方向或者自己的選擇來奮斗。這個選擇是最重要的,也可能選擇了半天,都選擇掙錢去了,變得越來越單一化,這是一個負面作用。但是有沒有選擇是另外一個層次的問題,二者不能混淆。從這個角度來說,個體的主體性和個體的選擇自由都是非常正面的東西。所以我個人覺得當年的“潘曉公開信大討論”是積極的,至少它是一個破冰之旅,開啟了一個新的視角。
我特別想知道的是,進入新世紀之后,中國社會是否變得更加良善了。換句話說,你覺得人心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就是怎么樣建設一個富裕而良善的社會。良善不是說沒有社會矛盾,不是說和諧社會不出事,而是說大家覺得有安全感,不必提防別人或者擔心會受到傷害。這也是為什么我現(xiàn)在對食品安全問題這么關注。因為食品安全最容易讓絕大多數(shù)人有受傷害的感覺,受了傷害之后,就很難保持良善。不敢相信別人,社會信任度就會下降,同時如果屢屢被傷害,大家就會覺得善良是無用的別名,或者有的時候自己做的事傷害到了別人,也會把它合理化的解釋過去。建設一個現(xiàn)代的良善社會的前提是保證個體的主體性和選擇自由。主體性、自由選擇跟自私自利不是永遠綁在一起的,我們可以做到追求個人權利的同時又不傷害他人的權利,這是最基本的條件。同時也需要制度、文化的轉(zhuǎn)型,需要公信力的提高,關鍵是需要每個個體的參與,因為這個東西很難靠自上而下的壓下來,壓下來就是沒有個體主體性的社會秩序,依舊不會持久。在這個意義上講,80后90后的青年一代中的新價值觀新道德行為方式恰恰昭示著一種新的個體主義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