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哈維爾完全是一個偶然。閱讀哈維爾時,首先給我?guī)淼臐M足,是他能夠描述出當時捷克社會“隱藏的層面”:在表面繁榮的背后,蘊含著深刻的精神道德危機。人們?yōu)榱搜矍袄?,將他們的長遠利益拋在了腦后,將他們做人的尊嚴拋在了腦后。所有那些倒退都是不知不覺的,昨天覺得不能接受的事情,今天就處之泰然,明天就習以為常。在絕大多數人認為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的地方,哈維爾發(fā)出了他的尖銳質疑。
揭露那些隱蔽的視角,發(fā)掘潛在的危機,讓看不見的看見,聽不見的聽見,哈維爾的這種寫作思路及形式,本質上屬于藝術創(chuàng)作。哈維爾自己也曾解嘲說,他的朋友認為他是陷入了創(chuàng)作上的枯竭,寫不出劇本來了,于是提筆給胡薩克總統(tǒng)寫了那封信。與朋友之間的這些玩笑,釋放出這樣的信息:他是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敏銳的藝術家而提出問題,如果說這涉及政治,那么其中顯然有一種業(yè)余政治的味道:反政治的政治。它更強調的是反對的原因,反對的理由,反對活動的價值:不是為了取而代之,不是為了羞辱曾經羞辱過自己的人,而是為了自己富有尊嚴的生活,為了民族共同的家園及未來。
一個富有動力的生長點,也埋藏在這個晦澀的隱藏領域,那就是人的良心。一個人若想站起來,那他得從自己身上先站起來;一個人若想擺脫奴役,那么得從自己挺起胸膛做人開始,而不是繼續(xù)自甘為奴。在經受了那么長時間的困窘晦澀之后,人們需要為自己準備一些時機,一個良辰吉日,拂去自己身上的灰塵。如果是推動社會進步,那么需要將自己的良心帶進去,而不是將自己的利益帶進去。
僅僅看到勇氣是不夠的。如果沒有價值觀作為支撐,沒有沉重的責任感,包括承擔自己行為結果的決心,勇氣就成了一種魯莽,行動就成了一種炫耀,言說就成了一個標簽。在這個意義上,行為所能夠釋放的價值,甚至比行為本身更加重要。衡量某種行為的意義,不僅在于當下的現實,而且在于它是否在未來的空間同樣能夠成立。比如你說要民主,那么你自己就先要民主起來,從現在開始仿佛如同處于民主社會。民主的方式不是對敵斗爭的方式,不能把某些人直接視為“敵人”或“異類”,尤其是需要“化敵為友”,那么你是否做到了這一點?
如果在你自己這里有一個新的起點,那么這個世界才獲得了一個新的起點。擁有新的起點,才能有真正新的開端和發(fā)展,以及新的結局。然而,另外的憂慮又會產生出來。一個開端,即意味著一種中斷,中斷原先生活的鏈條,打破原有的某個格局,將人們從本來看似安逸、平靜的狀態(tài)中拖出來,誕生一個新的局面。如此一來,一些東西落在你的腳面上,一些東西落在別人腳面上。由最初的開端所導致的那個長長的鏈條,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行動者無法看到自己行為的全部后果,他也無法承擔起自己行為的全部后果。即使他想這樣做,客觀情勢也不允許。如果有東西變得需要別人來承擔,這是令人感到真正憂慮的。
1969年底我作為子女隨父母下放,兄妹幾個被安插到大隊辦的初中小學不同班級。很快我發(fā)現一件事情非同尋常,那就是貧下中農都是住自己的房子。后來慢慢知道為了擁有一個像樣的房子,他們耗費了大半生的精力和積蓄。而我們這些沒有房子的人,卻從來不愁沒有地方住,不會想到遮風擋雨的問題。上學沒幾天,還遇到一件事情令我驚訝。有一天早晨班上突然少了大部分同學,一問原來這天下雨,小伙伴們是因為“沒有雨鞋”而不能出門。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會因為下雨不來上學。
當時不可能理解這些事情,然而經驗的撞擊所產生的印象十分深刻。用我現在的眼光來看,我隨同父母是住在一個隔離區(qū)域,這個區(qū)域被很好地保護了起來。這個隔離區(qū)里擁有與廣大社會完全不同的面貌,其中的人們之所以具有“先鋒性”,擁有在社會中的領先地位,便依賴于這種隔離。從“大院”的眼光來看,社會被看作是“危險的”、“烏煙瘴氣的”和不可信任的。
受這種強勢觀點影響的人們,哪怕是處于社會本身當中,也同樣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認為,權力才是唯一的力量和希望所在,才是唯一值得關注的焦點。因為權力有力量,所以只有想法設法靠近它,圍繞它,哪怕談論它,也才是有力量的。
在這個背景之下,八十年代東歐的人們(從匈牙利到波蘭到捷克)提出的“平行社會”,才顯得富有意義。平行社會有自己的根基,有自己所要展開的計劃和所追求的目標,即建設良好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系,求得社會自身的發(fā)育和自我救助,從中磨合、提煉出符合社會整體要求的價值觀。讓社會了解自己,也讓權力了解社會。這樣獨立的社會與權力是一種平行和并存的關系,而不是互相取代的關系。
這個眼光既不是權力制造的自上而下的模式,也不是它的衍生物自下而上的模式,而是自由的社會成員之間真正平等合作關系的開始,也是不熟悉民主的人們積累經驗的開始。這是在今天從事民主自由事業(yè)的人們需要認真考慮的。在中國,“啟蒙”的含義一再被誤解,圍繞著這個詞,也分割為“啟蒙者”和“被啟蒙者”的不同區(qū)域。而實際上不管是誰,包括權力本身,都要回到社會,不自視先鋒,也不能有任何凌駕社會的想法。不管什么人,做什么事情,除了盯住眼前所看到的,也要考慮到背后有廣大的稱之為“社會”的檢視監(jiān)督,那其中的人們的確五花八門、五光十色,參差不齊,存在無數個平行四邊形的交叉、重疊以及所形成的合力。
破除任何形式的隔離,一道分享這個世界,建設我們共同的家園,才是我們在今天真正所要面對的,也是為我們最為不熟悉的。
我選擇“知識分子”這個稱謂,而把“公共知識分子”放在一邊。前者可以是一個人的自我期許,她可以運用知識分子的要求來要求自己;而后者是外界附加給這個人的。一般來說,我知道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應該怎么做,但不太知道作為一個公共知識分子該怎么做。在我看來,一個知識分子若是站在公共領域中發(fā)言,需要堅持這樣幾條原則:
一、堅持價值立場,做價值的守護者。
二、發(fā)掘邊緣聲音,讓被遮蔽的人們和立場浮出水面,不當弄潮兒。
三、擁有長遠眼光,著眼于長遠利益,而不總是臨時性的考慮。
四、堅持真實和良心,不以任何主流、大局的名義,去壓制合理的少數人意見。而最重要的,是身體力行:假如你反對特權,那就不要以任何理由讓自己獲得某些方面的豁免權;假如你反對壓制不同意見,你就要允許別人釋放與你相左的看法,而不是馬上過去一通亂棒。
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榜樣有三個人,一個是喬治·奧威爾,另一個是羅莎·盧森堡,還有一個便是阿爾貝·加繆。他/她不僅能夠面對對方陣營的壓力,而且能夠承受來自自身陣營的更大壓力。他/她們不僅是所處社會的異見者,而且是“異見者的異見者”,這歸因于他/她們的深深焦慮:擔心自己及身邊的人們,是否正在走向自己的反面,不知不覺中偏離了自己的初衷。假借“正義”的名義,再度做下非正義的事情。而在今天,這存在更大的可能性空間,其中之一是“正義”被混同于某種“成功的英雄”,與商業(yè)/消費社會之間發(fā)生了說不清的曖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