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
買房只是社會給陳盈上的第一課,走出校園后,她發(fā)現(xiàn),很多課只有“社會大學”能給予。
她迷戀校園,認為教書是一件“自由而有尊嚴”的工作。她在課上給學生放郭川讀的詩《海,海和海》,她跟學生講,“我們有農(nóng)耕文明的詩歌,曹操那樣的梟雄‘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是站在岸上欣賞海洋的,很少有人站在海洋中心跟風浪搏殺。”
她很希望講臺下二十來歲的學生,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乖孩子,在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后,能像郭川一樣,有勇氣追求下去。
但現(xiàn)實總是搶先展示它冷酷的一面。有女生在課后找陳盈咨詢,說自己愛好文學,也想像陳盈一樣讀博士,要做什么準備。說完學習上的準備后,她問學生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我告訴她,讀博士很長時間會沒有收入。”她從來不敢跟學生聊房價,但那天,她十分想告訴那個女孩,“同學想讀博嗎,先買個房吧!”
陳盈極力克制自己的焦慮,怕傳染給學生。學生們評價陳盈的課,有趣不無聊。在跟手機搶注意力的爭斗中,陳盈總能贏。
但有一次一位學生的話把她說哭了,“陳老師在上課鈴聲響起前和下課鈴聲響起后,是憂郁的。”
“工作的第一年也是買房曲折的一年,生活諸多不如意,我特別怕影響學生,但還是有人看出來了。”陳盈說,我們總在扮演別人眼中的角色,一說是博士,應該是理性的、知性的;一說學文學,應該是風趣的、幽默的。“別人覺得你是這樣的人,其實你并不是。”
陳盈靠一種證明自己比別人強的愿望活著,艱難重重。在獲得這份教職之前,她和三個女博士在首都體育館的大型招聘會上投了20來份簡歷,“凡是符合年齡要求的都投了”,沒有一個拿到筆試通知。
“我的成績很好,本碩博985,各種社會實踐實習,怎么就沒人要呢?”她的導師也感到奇怪,拿著她的簡歷說,“除了是個女的,沒什么可挑剔的。”他后來親自把陳盈引薦給上海的一所普通高校的副院長。副院長直截了當?shù)鼗貜停?ldquo;不好意思,我們只招男生。”
她去投中學、技校、出版社、學術網(wǎng)站,統(tǒng)統(tǒng)石沉大海,音信全無。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陳盈碩士畢業(yè)找工作時,銀行、電力、電網(wǎng)這些“好單位”,“很順利進去”。
即便想“委曲求全”,也行不通。陳盈曾進入北京一所中學的最終輪面試,二選一。“要了碩士,沒要我”。那所中學有位好心的學妹告訴她,“你講的東西我們都沒聽過,應該看看考綱,中學生跟大學生還是不一樣的。”
這種錯位感時常發(fā)生。陳盈的一位同學,是文藝學女博士,因為找不到工作只能回家考公務員?,F(xiàn)在做會務,每天的工作是布置場地,周圍是喝白開水的阿姨,看股票新聞的大叔,還有討論“雙11”該淘點啥的同事。那雙習慣了寫論文的手,費盡心思想寫出好看的公文來,“感覺她過得不開心,朋友圈有時發(fā)雞湯,有時發(fā)牢騷”。
女博士們忙著投身高速運轉(zhuǎn)的社會齒輪里,不管自己是不是那顆合適的螺絲釘。
“大部分女博士畢業(yè)后都去做博士后,因為實在找不著工作。”陳盈曾遇到一位做了兩年的女博士后,燙著長卷發(fā),叼著煙,學校出臺了嚴苛的科研標準,達不到就得離開,而她已經(jīng)32歲了,“備受歧視”。
在找工作的過程中,幾乎每一家用人單位都明里暗里地問陳盈,打算什么時候生孩子。“二孩政策放開后,很多讀書期間生完孩子的女博士,也有壓力了。”
女博士畢業(yè)后,通常已經(jīng)30歲,婚姻問題咄咄逼人,買房生子緊隨其后。陳盈的同學,“長得特別像人們心中女博士的樣子。”她35歲,看起來卻像45歲,頭發(fā)白了,臉上很多皺紋。一直未婚,別人在她面前不敢提戀愛這件事,陳盈每次看到她都很心酸,“一個女人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呢?”
一開學術會議,男博士們都在研究課題,女博士則聊多大生小孩,痛訴“血淚史”。但在科研壓力下,陳盈不敢輕易生孩子。“如果各方面條件具備了,孩子是個寶貝;如果生活都沒理順,那就是個累贅。”
她也深感孩子的世界可能出生就注定了不一樣。有個師兄,從山溝溝里考出來,他當年落榜多次,但不停地考、不停地考,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最終上了大學,通過努力同樣能夠趕上城里人。
等到師兄有了孩子,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孩子和老家的孩子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那個世界跟你隔著,怎么趕都趕不上。”作為大學教授,他的女兒剛上幼兒園已經(jīng)能把希臘神話講得非常順溜,接觸到的世界決非一個父母不在身邊的留守兒童能比。
“以前,貧寒家的子弟可以通過勤奮彌補的差距,現(xiàn)在再也彌補不上了。”
如今,陳盈的人生進度條在穩(wěn)步向前推進。她最終幸運地進了一所985高校教書,也早早地與自己的大學同學結了婚,雖然她要因此將生活掰成兩半,四天放在天津,三天留給北京,并且承擔著巨大的科研壓力——六年內(nèi)如果評不上副高職稱就要走人。
她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走入了社會的系統(tǒng),人們注重回報,關心現(xiàn)實利益。很多學生會下課跟她套近乎,他們看起來聰明、自信、見多識廣,高中就開始讀海德格爾,讀康德,拿著蘋果手機在課上咔咔拍PPT,下課后給老師寫郵件報姓名和學號,說自己要出國讀書,希望老師給個高分數(shù)。
“我收到過很多說自己要出國的郵件,卻只有一個家庭貧困的學生找我,并不是要高分,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分數(shù)。他想要獎學金,其他成績都很好,如果這一門也考得好,就能安心地回家過年了。”
房子外的精神空間
本科的時候,“未來”對陳盈來說還是個充滿誘惑力的字眼,她幻想著自己以后將在外企上班,住在離工作地點很近的公寓,節(jié)奏快,壓力大,報酬高,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啪嗒啪嗒,雷厲風行。
現(xiàn)在,有時下課晚了,陳盈在7-11便利店買個便當,走在無人的小路上,忍不住問自己,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總要咬牙頂住呢?就像一個被拉得疲憊不堪的松緊帶。從小地方到大學,需要繃,碩士時,繼續(xù)繃,繃到博士畢業(yè),進了高校,還要繃。
“我為房子魔怔,不是我很想在北京買房,而是我這根弦要斷了,為什么不能讓我有個歇腳的地方?”沮喪至極的時候,她也會想“我這樣的家庭條件,是不是不該買房。”
她曾努力克服買房的焦慮,用前輩的故事激勵自己。讀本科時,學校有位敦煌學泰斗,沒有宿舍,他就住在夫人的宿舍里。夫人是教音樂的老師,每天很多人來唱歌彈琴,他在旁邊支個小桌子寫字,鋼筆的頭裂了一個口,歪到一邊去了,他用手撥回來,接著寫。
“我有時覺得,中學時候老師、家長灌輸給我們的三觀有問題,把人的成功具體化成很多標準,比如在哪里工作,收入多少,有房有車,但其實成功應該有很多不一樣的定義吧?”
陳盈的導師說,雖然現(xiàn)在買不起大房子,但做學術的好處是“心中自有歡喜事。”
“在專業(yè)上,提出獨到的有價值的看法,推陳出新,即便大冬天窩在被子里讀書也開心。”這是屬于陳盈的快樂。她在書里看到更寬廣的世界,遠比繁華的北京大得多。
“一百年前的女性還在裹著小腳,而我已經(jīng)能夠在大學課堂上講課了。”陳盈說,有的同學喜歡天文學,把得失放到浩渺的宇宙,放在永恒的時間和空間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身邊,身居陋室,但“心中自有歡喜事”的例子不少。陳盈的閨蜜兩口子,住在一個大開間,局促狹窄,每天晚上老婆開燈加班都讓老公睡不好覺。有一年冬天,老公看到窗外的落葉很美,就收集了一把放在家里,老婆開玩笑說,“我們家又少了一平方米。”
他們喜歡在晚上繞著故宮騎自行車,說角樓很美,地下通道的坡度剛剛好的舒適。后來他們又買了電動車,為了在秋天陽光好的時候,帶著籃子去野餐。他們很早之前就搖到了號買了車,卻因為堵車很少開出去。
父母想讓他們攢錢換更大的房子,他們卻更愿意花錢買老式的手搖放映機看電影。陳盈說,現(xiàn)在有很多人喜歡到熱門的“文藝圣地”拍照,營造一種自己是文藝青年的錯覺。閨蜜兩口子衣著普通,老公是典型的理工男打扮,他們不會把放映機和野餐發(fā)到朋友圈來讓大家點贊,只有三五個密友知道他們的興趣愛好。“是骨子里的文藝。”
只是這樣的故事越來越少了,陳盈看到她出身優(yōu)渥的學生,喜歡攝影,喜歡騎行,卻很少有人寫詩了。“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寫詩這種最廉價的疏解方式不再像80年代一樣,流行于校園。如今倒是打工詩人層出不窮。“到了物質(zhì)生活這么豐富的今天,精神生活反倒成了奢侈品。”
她看話劇時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通常晚上九點半話劇還沒結束時,有一半人就離開了,一路小跑趕去地鐵,“你能想象他們坐在那里的時候都是坐立不安的。”去年,北京統(tǒng)計局首次發(fā)布北京環(huán)路的人口數(shù)據(jù),有超過一半的常住人口,住在北京五環(huán)外。
陳盈決定,把新家采光最好的房間當作書房,9平方米,理應是個主臥。關于這間書房,她曾有過很多設想:客廳可以是美式鄉(xiāng)村風,有蜂蜜色的實木家具和仿古磚;但書房一定要簡約日式或者北歐風,木頭保持原來的顏色,微風把窗簾一吹,看著心靜。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陳盈為化名)(記者 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