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代學人在掙扎中奔突而出的新學術
我和唐小兵只見過兩面。第一次是2003年我退休后到復旦大學講學,唐小兵也剛考到上海讀研究生,就來聽我的課,后來寫了一篇《與錢理群相遇》,其中談到了我面對“精致的冷漠和世故的清醒”的青年聽眾所感到的寂寞與尷尬,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將其收入了《錢理群講學錄》一書里。
再就是一個多月前,已經(jīng)在華東師范大學任教的唐小兵,從上海到北京開會,特意來找我聊天,像老朋友那樣,暢談了一下午。他將剛出版的第一本隨筆集《十字街頭的知識人》送給我,以后又寄來了這本《與民國相遇》的書稿,希望我為之寫點什么。我欣然同意了。
之所以答應得如此爽快,是因為我一直在關注唐小兵這一代學人,并且看好唐小兵,他的“初出茅廬”之作自然引起我的興趣,并且有話可說,要說。
這需要從十七年前說起。1998年我給自己的研究生和訪問學者做了一次談話,題目是《沉潛十年》(文收《我的教師夢》),要求他們“一定要‘沉靜’下來,即‘板凳甘坐十年冷’,著眼于長遠的發(fā)展,打好做人的根基、學術的根基,而且要‘潛入’下去,潛到自我生命的最深處,歷史的最深處,學術的最深處”。
以后,這就成了我和青年交往的主要話題。例如2004年以及其后數(shù)年間在煙臺大學等高校做《漫談大學之大》的演講,同年和青年志愿者談“我們需要農村,農村需要我們”時(文收《致青年朋友》),也都反復告誡在讀的大學生、研究生“應該把目光放遠一點,不要迷惑于眼前的一時一地之利,更應該擺脫浮躁之氣”,要“學學大俠的定力,排除一切干擾,不為周圍的環(huán)境、氣氛、輿論、時尚所動,氣定神閑,我行我素”,“在苦痛的沉默”中“沉潛十年”,并一再表示,“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的那一批人身上,我十分關注他們,或許他們才真正決定中國的未來。中國的希望在這批人身上,而不在現(xiàn)在表演得很起勁的一些人,那是曇花一現(xiàn)!”
我把希望寄托于當時二三十歲的大學生、研究生,即“七〇后”“八〇后”的青年,是基于對我自己這樣的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即“三〇后”這一代,和“文革”時期的大學生、中學生,即“四〇后”“五〇后”“六〇后”的失望與不滿。
這樣的不滿,首先是知識結構上的,在《沉潛十年》的談話里,就談到“我們這些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是在‘批判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不僅因為不懂外文,對于西方文化了解甚少,對西方現(xiàn)代文化甚至處于無知狀態(tài),而且古文的根底也很差,于古代傳統(tǒng)實際上是不熟悉的。這些年雖有些彌補,但卻不可能根本改變這樣的知識結構上的先天不足”,而“比我們年輕的,成長于七八十年代的,也是目前學術界最活躍的這一代學者,他們中除少數(shù)人古代文化的基礎較好,大多數(shù)也是80年代先打下‘西學’的基礎,到80年代末以后,才來補‘中學’的課的”。
而更讓我不滿和憂慮的,是精神境界的問題。我曾自嘲說我們這一代是“沒有文化的學者,沒有趣味的文人”,和我們的老師輩(即唐小兵這本《與民國相遇》討論的民國那一代學者)的差距是十分明顯的。而對當時被稱為“第三代學人”的四〇、五〇、六〇后那一代,我在表示對他們“懷有極大的期待”的同時,也有嚴峻的觀察。
在1997年寫的《我們欠缺的是什么》(收《壓在心上的墳》)一文里,專門談到了“文革”的失誤造成的“歷史的陰影在這一代學人精神氣質上的消極影響”:“如有的學人(不是全體)身上或明或隱的霸氣(對異己者的不相容),以至流氓氣(把政治、經(jīng)濟斗爭的手段用于學術,習慣于使用權術);有的學人從消極方面接受教訓,顯示出自我精神境界與學術境界的褊狹和拘謹,或自覺、不自覺地依附(美其名曰‘利用’)權勢,趨同潮流,等等。”
可以看出,無論是對自己這一代,還是下一代,我的不滿,都不在個人,而是要檢討“由于本世紀(指20世紀)我們民族的種種不幸遭遇,也包括自身的失誤,由幾代人組成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整體素質上存在著一些根本性的缺憾”,我強調,“對此必須有一個清醒的自我反省”,“我們正應該從‘自我否定’開始,邁開走向新世紀的步伐”。
因此,我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再三呼吁年輕一代“沉潛十年”,并將希望寄托于七〇、八〇后這一代,其實是期待在新世紀有一個較好的學術生態(tài)和生存空間,新一代的學人能夠無論在知識結構,還是精神氣質上獲得更為健全的發(fā)展,使知識分子整體素質上有一個根本性的改變。在我看來,這是中國知識分子能否在歷史轉折期的中國發(fā)揮應有的作用,中國的思想、文化、學術能否獲得健康發(fā)展的關鍵。
但以后的事實發(fā)展,卻證明了,我的這一期待,不過是一場美好而不現(xiàn)實的夢,本身就是我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精神氣質的弱點的一個大暴露,這又引起了我的新的反思。
在2008年北大110周年校慶時,我發(fā)表了題為《尋找失去的大學精神》(收《致青年朋友》)的講話,談到我期待的年輕人“沉默十年”后開始發(fā)言時,我卻在他們中間發(fā)現(xiàn)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有很高的智商、很高的教養(yǎng),所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合法無可挑剔,他們驚人的世故、老到、老成,故意做出忠誠姿態(tài),很懂得配合、表演,很懂得利用體制的力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最大限度地維護“一己的利益”,這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言行的唯一的絕對的直接驅動力”。
我當然知道,這樣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在十年后崛起于思想文化學術教育界的年輕一代中,只是少數(shù),但他們的能量極大。坦白地說,這是我呼吁“沉默十年”時,絕對沒有想到的:這里所發(fā)生的,正是“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的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