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東海拿到詩稿,取出《龔自珍全集》逐一查找,“因龔集至今未編索引,查找三十二句龔詩的出處并加以校核,殊非易事。雖說用的是死功夫,卻也弄得眼花繚亂,暈頭轉(zhuǎn)向。”“由此我聯(lián)想到冰心在少女時代對龔自珍詩詞就下了很大功夫,其國學根基十分深厚。今日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青年,不少人很難望其項背,連治古典文學多年的我輩也自愧弗如,不禁感慨系之!”
查找以“死功夫”還能辦到,但如何解釋詩中的用意,卻也把林東海這位古典文學專家難住了。登門請教,老太太只是輕輕一句:“當時只覺得好玩,像玩七巧板似的,沒有什么用意”,并告之“你們也不要推測了”。嚴文井對“并無深意”則不信:“我這個穿鑿成性的人有時又禁不住往龔自珍身上想。那個了不起的龔自珍,他反對‘衰世’,嘆息‘萬馬齊喑’,想挽救被扭曲的‘病梅’,頌揚‘山中人’,喜歡王安石,支持林則徐,等等,是他的哪一種思想吸引了那個剛脫男裝不久的少女呢?”(冰心的“集龔”詩8首、楹聯(lián)3副,林東海的刊校注者附記、嚴文井《一直在玩七巧板的女壽星》,均刊于《當代》1991年第3期)
“集龔”詩未入《冰心全集》,但她的大學畢業(yè)論文《元代的戲曲》卻是收入進了。這是一篇高屋建瓴、宏觀而微的研究元曲的論文。論文從元曲的分類、淵源、作家入手,對元曲的結(jié)構(gòu)、角色、思想、藝術(shù)及與新文學的關(guān)系,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
冰心認為,在中國三千余年的文學史上,“最能發(fā)泄民眾的精神,描寫社會的狀況的,卻是沒有一時代的文學,能與元曲抗衡”。這個結(jié)論是作者對歷代文學總體把握的基礎(chǔ)上得出的,而非現(xiàn)成的結(jié)論轉(zhuǎn)述。元曲作家與戲曲作品的介紹不用說,甚至一些唱詞從何化解而來,她也都會指出——
“如薛昂夫‘楚天遙’一闋之‘一江春水流,萬點楊花墜,誰道是楊花?點點離人淚’是將宋詞內(nèi)的‘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略改數(shù)字而成的。又白仁甫‘憶王孫’一闋內(nèi),簡直抄了‘銀燭秋光冷畫屏’一句唐詩。”
這些不僅體現(xiàn)了冰心細讀之功夫,同時也顯示了她的文學觀念,“元曲中此類極多,大家略不介意。以上兩端,元作家的自由氣派,大可效法。”至于她提出元曲與新文學的關(guān)系,也很耐人尋味——
“古文學自風雅,樂府,而五七言詩,而詞而曲,層層蛻變層層打破束縛。風雅和樂府是非唱不可的,而五七言詩,即可不入樂。五七言詩是有字數(shù)限制的,而詞就不必每句相同,或兩句相同。詞是尚典雅藻麗,而曲則俚言白話都可加入。但是曲還有個聲韻格律。時至今日,新文學運動起,新詩出來,連有束縛性靈的可能性的音韻格律,都屏絕棄置,文學家的自由,已到了峰極。然而自‘風’,‘雅’至‘詞’,‘曲’蛻變的痕跡,是節(jié)節(jié)可尋。‘新文學必以舊文學做根基’,雖不成理論,卻是個事實。元曲和新文學時代緊接,而且最民眾化的。為著時代的關(guān)系,新文學家不能不加以參考、注意!”
冰心這篇字數(shù)不長、卻是頗顯學力的論文,發(fā)表于1927年6月創(chuàng)刊的《燕京學報》。
順便說一句,《燕京學報》由哈佛燕京學社資助,之前曾有《燕大季刊》,學報追求學術(shù)含量與品位,組成了陣容強大的編委會,編輯委員會主任由容庚出任,編委都是燕大的重量級的學者、教授,如趙紫宸、馮友蘭、吳雷川、洪煨蓮、黃子通,再就是許地山與謝婉瑩,冰心最年輕(27歲)、資歷最淺,卻出現(xiàn)在編委會的陣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