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當前的全民詩詞熱潮中,存在著讀詩多、求廣博而失之偏雜的問題,也始終不乏流于形式、流于表面、強調(diào)簡單記憶和模仿的現(xiàn)象。中國古典詩詞中所追求的大道,是一種天地之大美。閱讀詩歌,應(yīng)重點關(guān)注詩之趣,將讀詩與修身聯(lián)系在一起。主動追求“詩—人—道”三者合一的境界,自然會“腹有詩書氣自華”。
【關(guān)鍵詞】中國詩詞 詩通大美 詩趣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詩之于中國文化的重要意義,似毋庸贅言。說中國是詩歌的國度,今亦恐無人提出質(zhì)疑。中國人對詩歌的熱愛,尤其是古典詩歌,至今依然,近年來中央電視臺《中國詩詞大會》節(jié)目的風靡便是一個極好的例證。央視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僅第二季的10期,節(jié)目觀眾人數(shù)便已達到11.63億人次。隨著古典詩詞熱潮的襲來,書店中的相關(guān)書籍也一時洛陽紙貴,各類詩詞協(xié)會的會員人數(shù)也成倍增長。今日網(wǎng)絡(luò)上創(chuàng)作古典詩詞的人數(shù),恐怕已不亞于唐宋時代文人騷客的人數(shù),這一現(xiàn)象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復(fù)興顯然是有積極意義的。
不過,從目前古典詩詞在大眾中的傳播與接受狀況看,流于形式、流于表面、強調(diào)簡單記憶和模仿的現(xiàn)象依然比較普遍。雖然人們常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也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然而,“熟讀吟唱”“腹有詩書”并非通過簡單記憶和單純技巧模仿就能達到,而是需要久久為功。
中國古典詩歌之“趣”表現(xiàn)在哪里
南宋學(xué)者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有言:“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今天我們?nèi)绻麑χ袊诺湓姼柚械莫毺刂?ldquo;趣”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恐怕背再多首詩歌也無濟于事。那么,中國古典詩歌之“趣”到底表現(xiàn)在哪里?今天我們又該如何去識“趣”?這里,筆者想就其中一個方面,也是當前人們傳播與接受古典詩詞時較為容易忽略的“詩通大美”問題來談?wù)勛约旱目捶ā?/p>
詩之于中國古人,絕非簡單的抒情工具,這一點是今天我們讀古詩時尤應(yīng)注意的一個問題。中國詩歌的歷史,如果從《詩經(jīng)》算起,至今已有三千年了,而至少前一千年,人們對詩歌的認識,也從未將其定位于抒發(fā)情感。那么,那時的“詩”究竟是什么?
我們知道,先秦時期,中國便已有大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過那時,詩歌的產(chǎn)生有著不同的緣由,或愛情、或婚姻、或戰(zhàn)爭、或祭祀,等等,但是被人們收集、整理、記錄并傳承下來的詩,則大多與原始巫術(shù)或宗教儀式有關(guān),而這些詩所表達的內(nèi)容,極少是個人情懷的抒發(fā),更多的是集體意志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那時流傳的詩所表達的“情懷”,是集體“情懷”,是集體“智慧”,他們將其稱為“志”。自此,“詩言志”便成為那個時代,乃至以后近千年來中國人對詩歌的主要定位。同時,詩也成為教育子弟學(xué)習(xí)前人知識的重要文本。這讓我們想到《尚書·堯典》中的那個經(jīng)典段落:“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帝命夔以樂(包括詩)教胄子,目的不在于吟詩作樂本身,而是要讓其懂得如何“神人以和”,這正體現(xiàn)了早期詩歌的核心功能。
春秋以降,禮崩樂壞,孔子以詩作為教材教育弟子,進一步發(fā)揮了詩歌的教化功能??鬃诱撛姡卦谛奚?,以詩來體悟人生哲理,以達到“仁”的理想境界。由儒家開辟的詩教新方向,隨著漢代儒家的獨尊被進一步強化。至漢代,儒家被定于一尊,孔子所用之《詩》也被尊為了“經(jīng)”。雖然漢人也認識到詩是“吟詠情性”之作,但對其“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教育功能則更為重視。兩漢以后,儒學(xué)的發(fā)展雖有興衰,但其作為官方統(tǒng)治思想的地位在整個封建社會再未動搖。自此以后,“詩教”成為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必須接受的一種教育,“詩”也成為文人士大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要知識依據(jù)。
“詩”中有大道,由“詩”悟大道,是中國歷代文人對詩的最高定位。雖然這里所說的“詩”是指《詩經(jīng)》中的詩,然而,古代文人創(chuàng)作詩歌時,也已無法繞開對詩歌的這一定位了。詩可“緣情”,亦可“言志”,但更應(yīng)言“大志”,言“大道”,如此才是好詩。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古人賦詩言道,也不再限于儒家之道,而是推廣到一般意義上的大道了。
體詩中大道,顯詩化人生,是中國古典詩詞追求的最高境界
莊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天地有大美是因為天地有大道,大道之顯而為大美,中國古典詩詞中所追求的大道,正是這樣一種天地之大美。這并不是說古人作詩不寫閑情逸志,而是更稱賞詩中有大美的作品。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言:“詞以境界為最上。”這不僅是后人評價古人詩詞的標準,也是古人作詩填詞所追求的目標。所謂“境界”,有人也稱之為“意境”。其實無論是境界還是意境,都是對天地大美的一種領(lǐng)悟。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短短二十個字的詩中是“孤寂凄涼”,還是“萬籟俱靜”?其中之大美我們又豈能用二十個字道盡?“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語如白話,意卻無窮。在古人眼中,一首好詩不僅能寫景抒情,能情景交融,而且還須體悟大美,這樣的詩才有意境,才是好詩,而這正是中國古典詩歌極具個性的“趣味”之一。今天我們讀之,焉能不去悟之?
那么,今天我們讀古典詩詞,又該如何識其“趣”?這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仁、法無定法的問題。觀各電視臺大力推廣的詩詞類節(jié)目,其推動大眾讀詩賞詩的積極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引入一些專家學(xué)者的點評引導(dǎo),對于大眾識古典詩詞之趣是非常有幫助的。但在由這類節(jié)目帶來的全民詩詞熱潮中,也存在著讀詩多、求廣博而失之偏雜的問題。當今的網(wǎng)絡(luò)詩詞作品,借嚴羽之言,大多是“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復(fù)終篇,不知著到何在”,徒有古詩之形,而無古詩之境。這一現(xiàn)象恐怕與創(chuàng)作者未能領(lǐng)悟詩道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嚴羽《滄浪詩話》曾有言:“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壇經(jīng)》中慧能論禪道之悟曾有言:“見聞讀誦是小乘,悟法解義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萬法盡通,萬行俱備,……是最上乘。”這對我們體悟詩中大道或能有一二啟示。
首先,見聞讀誦是我們認識古典詩詞的重要基礎(chǔ)。當然,讀誦什么、見聞什么,還是有講究的。“入門須正,立志須高。”只有讀一流作品,才能讓我們更好地感悟古典詩詞的魅力。
其次,悟法解義是我們理解古典詩詞的重要路徑。若學(xué)詩只停留于見聞讀誦,而不去“熟參”經(jīng)典,“妙悟”詩道,則只是下乘之法而已。不過,正如慧能強調(diào)禪道之悟須得自修自悟一樣,對古典詩詞的悟法解義同樣得靠自己“妙悟”,這對我們悟詩中大道、解詩中大美頗具啟示意義。
再次,依法實踐是我們學(xué)習(xí)古典詩詞的重要手段。詩如其人是古人追求的一種境界,我們體悟詩中大美,若僅停留于言語層面而不將對詩歌的體悟化入人生實踐,也只能落于中乘之法而已。依法實踐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學(xué)古人以詩悟道,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如古人般以詩修身,將詩與人融為一體,這才是學(xué)習(xí)古典詩詞的大乘之法。而所謂最上乘者,實際是將上述三乘之法融會貫通,合為一法,將“詩—人—道”三者合一。體詩中大道,顯詩化人生,正是中國古典詩詞追求的最高境界。
詩通大美當悟之。今天,我們只要不斷妙悟中國詩詞之大道,必然能為中國詩歌的未來鑄就新的篇章。
(作者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注:本文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中華思想通史”項目成果】
【參考文獻】
①李貞:《中國詩詞大會緣何廣受追捧》,《人民日報(海外版)》,2017年2月9日。
②[南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
責編/王妍卓 美編/王夢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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