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故宮學院院長、中國文物學會會長　單霽翔

北京建城3000多年，建都800多年，是一座擁有古都風貌的現代化大都市。而跨越歷史長河、統領城市空間的北京中軸線則是這座偉大城市的脊梁和靈魂，營造出南北起伏、東西對稱的城市格局，序列嚴謹、主次分明的城市風貌，層級遞進、收放有度的城市景觀，恢宏壯麗、氣勢磅礴的城市氣象。北京中軸線所構成的三維空間精彩畫卷，不僅展示出古代先民的勤勞和智慧，也表達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

經過長時間的營造，北京中軸線成為嚴謹方正的城市構圖核心，眾多重要建筑、廣場和道路，或有序安排于中軸線之上，或對稱布置于中軸線之側，形成空間的韻律與高潮，“就像北京的一條文化血管，里面流淌的是一種北京特有的血液”。中軸線兩側的街巷胡同亦相向布局，保持著特有的格局和肌理，整個城市如此大面積的對稱，使獨具特色的壯美和秩序由此而得以建立，平緩開闊的城市空間由此而得以控制，使宏大的城市具有了強烈的整體感、穩(wěn)定感和歸屬感，同時也具有了強大的向心力、號召力和凝聚力。

北京歷史悠久、文脈深厚、古跡眾多，是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北京歷史城區(qū)則是中國歷史性城市的典范代表。中軸線上紅墻黃瓦的皇家建筑與兩側青磚灰瓦的四合院民居，形成壯美景象與安謐氛圍的強烈視覺反差，體現出中國傳統城市美學的價值取向，給人以極具震撼的審美感受，造就了北京城內眾多獨具特色的豐富文化景觀。梁思成先生稱頌北京城是“古代中國都城的無比杰作”，吳良鏞教授贊譽北京城是“古代中國都城發(fā)展的最后結晶”。由于各種原因，北京歷史城區(qū)未能從整體上得到妥善保護，其傳統風貌已經受到了較大影響。但是，雖然經歷城市數百年的滄桑變化，北京中軸線仍然相對保持完好，具有持久的生命力，成為北京文化古都保護的重要內容。

20世紀20年代起，北京中軸線開始逐漸突破原有封閉狀態(tài)。一方面曾經屬于皇家的私有空間變?yōu)楣补珗@、博物館開始對公眾開放，另一方面由于市政交通發(fā)展，城門、牌樓等城市節(jié)點被陸續(xù)拆除和改造，20世紀30年代后期，中軸線上的廣場、道路、壇廟更是由于疏于管護，地面坎坷不平，庭院雜草叢生，一派荒蕪衰敗景象。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北平市政府隨即發(fā)動民眾開展義務勞動，清除垃圾，疏浚河道，中軸線面貌有了明顯改觀。10月1日，開國大典在天安門廣場隆重舉行。

北京中軸線的保護雖然得到重視，但是實踐中卻并非一帆風順。由于城市建設重心的轉移，為了治理交通擁堵等原因，中軸線上的永定門、地安門等一些重要標志建筑相繼被拆除，一些節(jié)點景觀和歷史水系遭到破壞，中軸線的功能逐漸被淡化，其連貫性與完整性遭到傷害。在中軸線東西兩側新建了一些公共建筑和住宅，存在建筑高度、體量、形式與歷史風貌不協調的問題。同時中軸線兩側胡同肌理不斷被破壞，四合院房屋破損嚴重，現代生活功能嚴重缺失。

20世紀80年代之后，北京中軸線的概念逐漸回歸公眾視野，北京城市總體規(guī)劃的歷次修訂，都強調加強對中軸線的保護和發(fā)展。1983年的《北京城市建設總體規(guī)劃方案》明確提出中軸線是文化中心建設的重要歷史資源?！侗本┏鞘锌傮w規(guī)劃（1991年—2010年）》提出要保護和發(fā)展城市中軸線，把中軸線向南、北兩個方向延伸，在其兩側和終端安排公共建筑群。聯想到梁思成先生早年曾有延伸原有北京中軸線的設想，但未能實施。經過數十年的實踐，證明了這個規(guī)劃思想的正確。

80年代末，當第11屆亞運會工程北郊奧林匹克體育中心工程即將竣工的關鍵時刻，中軸線北段得以按規(guī)劃打通，為實現中軸線向北延伸提供了條件。借助在北京舉辦2008年奧運會的契機，中軸線繼續(xù)向北延伸。奧林匹克公園位于中軸線北部的延長線上，集森林、濕地于一體，空間開闊、環(huán)境優(yōu)美，至此中軸線北端城市景觀的格局基本確立。

侯仁之先生曾將北京中軸線向北延伸稱為北京城市規(guī)劃建設中的第三個里程碑，指出“紫禁城作為第一個里程碑，它那巍峨壯麗的宮闕，就充分顯示了皇權時代帝王至上的思想，天安門廣場作為第二個里程碑，它在擴大宮廷廣場為城市廣場的基礎上，又融合古今建筑為一體，從而呈現出繼往開來新氣象?，F在作為第三個里程碑，又處在整個城市空間結構的頂點上，其總面積還將超過舊日的紫禁城”。

2003年12月，《北京中軸線城市設計方案》編制完成，首次將中軸線向南延伸到南苑，確立了南中軸在北京南部地區(qū)發(fā)展的引領與帶動作用。同時，《北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guī)劃》《北京舊城25片歷史文化保護區(qū)保護規(guī)劃》《北京皇城保護規(guī)劃》《北京中軸線城市設計》等保護規(guī)劃和設計文件相繼制定，成為對中軸線實施整體保護的重要依據。

同時，北京中軸線在城市建設中的地位日益凸顯。2004年9月，消失了近半個世紀的永定門在原址按原狀完成復建，再次屹立在中軸線南端，如此適當的景觀恢復并不是大規(guī)模的復古重建，而是對帶有標志性的建筑選擇性恢復；天壇和先農壇之間的雜亂建筑得以拆除，亮出了壇墻；皇城根遺址公園、菖蒲河遺址公園、元大都遺址公園、明城墻遺址公園等相繼建設；鐘鼓樓、萬寧橋等文物建筑也得以修繕，中軸線重新展現出基本輪廓。

人們還記得，20多年前，在北京市召開“首都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研討會”時，故宮博物院單士元先生在病床上寫出書面發(fā)言，就保護北京中軸線文化風貌提出建議，一是希望將景山后東、西側原有皇城遺址外露一部分出來，可再現出老北京規(guī)劃的整體與首都文化風貌。二是建議在地安門橋東、西兩側一二百米內，拆除廣告牌和水泥蓋板，清污整治，使橋下能看到“活水”，西側與什剎海水面相通，恢復歷史文化風貌。今天可以告慰單士元先生，他的囑托已經得以實現。

不了解北京中軸線的過去，就無法認識中軸線的現在，也就不可能預測中軸線的未來。過去、現在和未來處于同一時間鏈條，忠實記錄了歷史的發(fā)展與時代的進步，詮釋了古代傳統禮制文化和當代首都建設理念在不同時期對城市發(fā)展的影響，形成不同于西方城市軸線的特征，具有多元的文化價值。

北京中軸線是思想文化軸線。既反映出人類在城市規(guī)劃和建設方面無比杰出的成就，也是中國古代都城規(guī)劃思想集大成者，更是都城規(guī)劃長期發(fā)展成熟并且保存完整的典型范例，在空間格局、功能分布、場所營造等方面，均展現出東方文明在都市規(guī)劃設計和建設方面的最高境界。從苑囿和宮殿建筑，到祭祀和禮制建筑，再到充滿市井生活氣息的胡同、四合院。中軸線在今天仍然和現代社會生活息息相關，它的文化價值以及思想原則通過當代城市規(guī)劃建設得到延續(xù)，推動解決廣大民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城市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

北京中軸線是文化藝術軸線。在北京中軸線上，匯聚著城市中最具價值的眾多代表性建筑，以故宮、天壇為代表的古代建筑，以毛主席紀念堂、人民英雄紀念碑為代表的現代建筑，以景山、北海為代表的皇家園林，以及以大柵欄和鮮魚口、什剎海和南北鑼鼓巷為代表的傳統民居街巷。從古代，到近代，再到當代，建筑、園林、街區(qū)的風格之多樣、類型之豐富、形制之規(guī)整、建造之精湛、規(guī)模之宏大，在空間上體現出音樂般的節(jié)奏，使北京中軸線成為展現豐富多彩的中國傳統建筑和當代建筑的藝術軸線。

北京中軸線是民族融合軸線。古都北京的形成與發(fā)展，得益于各民族的共同創(chuàng)造。北京作為遼、金、元、明、清五朝故都，是由我國歷史上的契丹族、女真族、蒙古族、漢族和滿族等民族先后建立的王朝，盡管每個民族都有各自的文字、信仰和生活習俗，但是各朝代和各民族都遵循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傳統文化，保持中華主體文化的延續(xù)性，不斷完善和豐富北京中軸線的建筑內容及文化內涵，為文明古都發(fā)展注入新的活力，體現出歷史發(fā)展中各民族文化認同的中華傳統。

北京中軸線是發(fā)展創(chuàng)新軸線。從元大都營建形成到今天，經受時間的沖刷而不朽，既是古代社會中重要的禮儀空間，也見證了一系列改變中國發(fā)展進程的重大歷史事件，更體現出北京中軸線既是歷史軸線，也是發(fā)展軸線，象征著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在20世紀、21世紀新的崛起，象征著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在新世紀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北京中軸線是不斷煥發(fā)新生命力的保護對象，反映出人類與自然長期的交互影響和利用的歷程，也使北京城市發(fā)展反映出“首都風范、古都風韻、時代風貌”的城市特色。

如今，在深入研究和闡釋中軸線文化價值的基礎上，建立起中軸線遺產保護管理體系，編制了《北京中軸線保護規(guī)劃》，進一步擴大中軸線的保護范圍，在中軸線核心遺產點的文物保護范圍外，整體劃定連續(xù)的建設控制地帶，保護中軸線遺產環(huán)境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在制定保護規(guī)劃的基礎上，編制《中軸線風貌管控設計導則》，以完整烘托中軸線格局、保護平緩開闊的城市形態(tài)、實現區(qū)域風貌整體協調為原則，對中軸線區(qū)域環(huán)境品質改善提出具體設計和管控要求；按照保護專項規(guī)劃開展相關文物建筑修復保護和環(huán)境整治，對長期占用文物建筑、管理混亂的使用單位，加大搬遷騰退力度，切實改善北京中軸線文化遺產保護狀況和景觀風貌。人們可喜地看到，北京中軸線保護不斷取得新的進展。

《北京城市總體規(guī)劃（2016年—2035年）》將中軸線申報世界遺產正式寫入規(guī)劃文本，并提出南中軸構成南部地區(qū)的主動脈，不僅承載著北京城市南部的未來發(fā)展目標，而且擔負著緩解北京城市病，帶動南北均衡發(fā)展的重任，更與未來京津冀協同發(fā)展和雄安新區(qū)國家戰(zhàn)略高度協調一致，開啟了北京中軸線保護發(fā)展的新時期。通過北京中軸線申報世界文化遺產，能夠促進國際社會對于東方城市規(guī)劃理念的正確認識，同時借助申報世界文化遺產行動，使北京中軸線文化魅力得到進一步彰顯。

北京中軸線的遺產區(qū)和緩沖區(qū)是歷史文化遺產的精華集中區(qū)，不僅包括故宮、天壇和大運河3項世界文化遺產，還包括72處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和26片歷史文化街區(qū)。因此，北京中軸線保護是一項長期性的系統任務，需要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

一是實現北京中軸線的整體保護。將中軸線兩側的歷史河湖水系、棋盤式道路網骨架和街巷肌理、傳統四合院民居建筑群，以及中軸線兩側平緩開闊的空間格局、城市天際線和重要的街道對景、傳統建筑色彩和形態(tài)特征等，均納入北京中軸線的保護內容。也就是說，不僅要保護好中軸線的道路骨架，還要保護好兩側的街巷胡同肌理；不僅要保護好宮殿建筑、紀念性建筑，還要保護好四合院民居建筑群；不僅要保護好景山、鐘鼓樓等制高點，還要保護好相互之間的通視走廊和天際線；不僅要保護好城市文化景觀，還要保護好自然生態(tài)景觀。

二是實現北京中軸線的有序保護。通過中軸線遺產核心區(qū)和中軸線緩沖區(qū)的不同層次特點，開展具有針對性的城市設計，恢復城市風貌、街區(qū)肌理和文化底蘊，突出地方特色，避免急功近利，不搞大拆大建，注重人居環(huán)境改善，采用微循環(huán)、漸進式更新，保護傳統街巷、院落和民居，體現“繡花”功夫。要繼承好中軸對稱、平緩開闊的格局，使兩側建筑起到強化和烘托中軸線景觀的原則，新的建設切不可喧賓奪主。為了保護好中軸線區(qū)域的天際線和空間環(huán)境，應拆除嚴重影響景觀的突兀樓房，不應再增加破壞環(huán)境景觀的高大建筑。讓城市留下記憶，讓人們記住鄉(xiāng)愁，確保北京中軸線文化景觀得以完整呈現。

三是實現北京中軸線的綜合保護。通過中軸線沿線和各節(jié)點的公共文化空間，設計中軸線專題文化探訪線路，將文物古跡、優(yōu)秀近現代建筑、博物館和紀念館等，組成中軸線公共文化空間的系統框架，形成景觀和諧統一、文化魅力十足的歷史景觀。通過深入挖掘文化景觀的內涵，強化文化遺產的可讀性，使人們可以從南到北了解中軸線的歷史風貌，形成具有中國特色和深厚歷史內涵的文化景觀帶，結合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活化中軸線內涵展示形式，講好北京中軸線的豐富故事，“讓文物說話，讓歷史說話，讓文化說話”，將北京中軸線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有機聯系起來。

四是實現北京中軸線的發(fā)展保護。對于北京中軸線的保護不應作為靜態(tài)遺產保護，對于北京中軸線的歷史遺存、歷史景觀、歷史環(huán)境，不論是古代的還是當代的，不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無論是宏觀的還是微觀的，用系統連續(xù)的方法加以整合，進行融貫的綜合研究，不僅要恢復歷史風貌，還要找到文化遺產保護與經濟社會發(fā)展、文化遺產保護與人居環(huán)境改善、文化遺產保護與社區(qū)生活融合的結合點，發(fā)揮中軸線歷史資源的當代活力，促進城市相關文化產業(yè)的集聚發(fā)展，使之成為北京最富魅力的文化區(qū)域，將中軸線保護融入北京城市整體發(fā)展戰(zhàn)略之中。

在2011年全國政協十一屆四次會議上，我提交了《關于推動北京傳統中軸線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提案》。北京既是不斷展現國家發(fā)展面貌的現代化城市，也是各民族文明相遇和交融的國際化大都市，今天北京在繼承傳統基礎之上開放胸襟，實現多元融合與創(chuàng)新，注重文明傳承、文化延續(xù)，保持莊重、穩(wěn)定、均衡的城市景觀，發(fā)展大氣、包容、開放的城市氣象。北京中軸線不僅要擁有平緩開闊的壯美景觀，還應該擁有生態(tài)友好的清新環(huán)境，更應該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諧的文化氛圍、溫馨的人文情懷。

保護、利用、傳承好北京中軸線這份寶貴的文化遺產，不僅是向世界介紹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和規(guī)劃理念，彰顯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更是展示北京這座文化古都的保護成果。北京中軸線整體、有序、發(fā)展保護，將帶動北京歷史文化名城的整體保護，使人們重新審視北京中軸線的重要價值，審視中華傳統文化的無限魅力，審視北京城市的繁榮今天和壯美未來，更好地保護它傳承它發(fā)展它，讓北京中軸線永遠有尊嚴地留存于城市，在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