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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前中美“脫鉤論”的觀察與思考

【摘要】“脫鉤”似乎成為時下中美關系敘事的高頻用詞。有輿論甚至認為,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全面加劇背景下,中美關系或將進入全面“脫鉤”階段。作為全球第一、第二大經濟體,“脫鉤”不僅對中美關系產生深遠影響,也勢必對現存國際秩序乃至全球化走向形成重大沖擊。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百年“大變局”中,如何看待、評估中美關系的走向?中美“脫鉤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前中美關系正在發(fā)生的深刻復雜變化,在某些領域,如航天、5G通信以及與國家安全相關的具引領性的高科技領域,中美之間存在并行甚至加劇彼此獨立發(fā)展的勢態(tài)前景,但全經濟、全金融脫鉤亦是美國不情愿看到的前景,而且時下并不具備全面“脫鉤”甚至重回冷戰(zhàn)時期“兩個平行世界”的基礎和條件。中國可以從最壞處著想,但不排除爭取最好結果的任何努力。

【關鍵詞】中美關系 “脫鉤論” 百年大變局

【中圖分類號】F12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07.004

一段時間以來,隨著中美在經貿、科技、人文交流,以及涉港、涉臺、涉疆等問題上的摩擦加劇,一些美國媒體和學者開始發(fā)出中美正在“脫鉤”的言論,認為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全面加劇的情況下,中美關系或將進入全面“脫鉤”的階段。有學者甚至斷稱,“脫鉤”可能是未來數十年最為重大的經濟事件。[1]作為全球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中美一旦“脫鉤”,不僅對雙方產生深遠影響,也勢必對現存國際秩序乃至全球化的未來走向產生重大沖擊。在形勢深刻變動、充滿不確定性的百年“大變局”中,如何看待、評估這一事態(tài)發(fā)展,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研究課題。

愈演愈烈的中美“脫鉤論”

“脫鉤”是指兩種或多種活動互不聯系、分開發(fā)展,或不以相同方式并行展開的事態(tài)。中美“脫鉤論”最早由一些美國媒體和智庫提出,有美國學者認為是中國學者最早提出這一概念。實際上,2018年5月,這一詞語就開始出現在美國一些大學和智庫討論美國經濟關系的文獻之中。同年11月,特朗普總統(tǒng)前首席戰(zhàn)略顧問史蒂夫·班農則把它變成一個具有政策影響力的“戰(zhàn)斗吶喊”(battle-cry)。[2]

2019年7月,美國130名前政府官員與退伍軍人和學者就聯名發(fā)表公開信,在力挺特朗普對華強硬政策的同時,公然渲染中國正在對現有國際秩序構成“顛覆性威脅”,稱中國的最終目標是要從美國手中攫取更大的權力,美國應該趁早放棄同中國的“接觸+融合”戰(zhàn)略。[3]2019年底,美國國會“美中經濟和安全審查委員會”(USCC)在其提交的2019年度報告中,也公開聲稱美國要進一步限制與中國在高科技等領域的合作,認為由于中國以往在合作中利用了“相關法律漏洞”,導致美國的安全與經濟競爭力遭到嚴重削弱。[4]而美國智庫“國家亞洲研究中心”(National Bureau of Asian Research)則在其發(fā)表的報告《“半脫鉤”:美國與中國經濟競爭的新策略》中更系統(tǒng)地闡釋了這一觀點,強調為了保持美國的長期繁榮富強,“必須在經濟和高科技層面與中國部分分離”,并具體提出了實施路徑和策略。報告聲稱中美矛盾短期內不可能調和,中國已經成為美國面臨的長期重大挑戰(zhàn)。報告據此認為,由于中美全面“脫鉤”的成本和代價太高,現階段特朗普可采用“部分脫鉤”的策略影響中國的發(fā)展。一方面,特朗普政府應該避關稅戰(zhàn)全面升級傷害美國自身利益,加快推動與中國簽訂經貿協(xié)議;另一方面,美國應將重點轉向創(chuàng)新、技術和教育領域,防止關鍵技術流入中國,同時加強同歐洲、日本等主要盟友,以及印度等重要伙伴在貿易、投資、合作、信息共享等領域的合作,打造新的升級版的多邊合作框架。[5]與此同時,美國以國家安全為名,打壓中興、華為,并在全世界竭力游說其他國家不使用華為5G通信網絡系統(tǒng)等設備,使中美科技“脫鉤”部分得以展開??梢韵胂螅僖詴r日,中美各自構建自已主導的通信網絡5G系統(tǒng),像航空領域中出現波音和空客兩大勢均力敵的競爭對手那樣,在5G領域將出現中美兩大競爭巨頭并存的前景。

在人文交流領域,特朗普政府施壓美國高校、科研機構限制人員往來,不斷排擠、刁難、歧視中美科技、教育交流。2019年度(2018年10月~2019年9月),美國對中國人發(fā)放的工作和留學生簽證比2016年減少了45%。在美國的外國留學生中有34%來自中國,由于“收緊簽證政策和貿易摩擦降低了中國學生赴美留學的速度。最近兩年首次進入美國的中國留學生人數連續(xù)下降”。[6]

值得注意的是,新冠肺炎疫情加劇以來,一些美國媒體、政客借機再度炒作中美“脫鉤”論。《紐約時報》2020年2月20日發(fā)表題為《新冠肺炎疫情對中美關系有何影響?》的文章稱,新冠肺炎疫情暴露出中國在信息披露、公共衛(wèi)生事件應對等領域存在的諸多問題,中國并非美“可信賴的伙伴”,美國應該進一步限制雙方的人員和經貿往來,與中國進行更徹底的“脫鉤”。[7]而美國商務部長羅斯則公開表示,在中美競爭加劇的背景下,中國的公共衛(wèi)生危機甚至可能有助于把制造業(yè)重新吸引回美國,幫助美國提振經濟。特朗普的貿易顧問納瓦羅也表示,疫情加劇或可幫助改變美國依賴中國產品和其他醫(yī)療用品的情況。對此,國際智庫歐亞集團總裁伊恩·布萊默在《時代》周刊發(fā)表文章指出,一場新冠肺炎疫情,讓中美兩國關系再次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8]由于疫情加劇,許多位于中國的外資企業(yè)延遲開工,全球各行業(yè)的供應鏈正面臨嚴峻的考驗,一些外資企業(yè)已經著手計劃要把生產線移往中國以外的地區(qū),此次疫情或可能進一步加劇美國與中國“脫鉤”的趨勢。

“脫鉤”事態(tài)發(fā)展的影響已為全球所關注。2019年底,歐亞集團對未來世界面臨的主要風險進行預測時也明確把中美“脫鉤”作為未來世界面臨的重大風險之一,認為在可預見的將來中美“脫鉤”的基本趨勢仍會繼續(xù)擴大,并將此作為蘇聯解體后對世界影響最大的事件。[9]

“脫鉤論”升溫的原因

無風不起浪。中美“脫鉤”論的醞釀與發(fā)酵實際上有著十分復雜的原因和背景。

第一,中美力量對比已然生變。中國數十年快速發(fā)展,國家實力的日益壯大及國際影響力日益增強,幾乎逼近美西方心理承受“底線”。1990年中國經濟規(guī)模為美國的1/6,如今為66%。美國對位居其后的崛起大國一直有著不斷打壓的歷史先例,他們擔心后起的大國挑戰(zhàn)現存國際體系,塑造一種不利于西方的國際秩序。美國總認為對華接觸與融合戰(zhàn)略增強了中國的實力,而中國顯示的是并不聽命于西方的行為習慣。這是當前中美戰(zhàn)略競爭與中美“脫鉤”論加劇的深層原因。

金融危機爆發(fā)十多年來,國際力量東升西降態(tài)勢愈加明顯。美西方經濟復蘇乏力、政治極化、社會分裂以及移民問題等深層矛盾難解,全球治理主導權大幅松動。與之形成鮮明對照,中國國力快速提升,經濟總量坐二望一,社會凝聚力進一步增強,日益成為美西方關注和打壓的首要目標。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測算,至2025年前后,中國經濟總量有望達到18萬億美元左右,與美差距將大幅縮小,遠超其他多強。[10]實際上,早在2017年底特朗普政府出臺的新版《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就明確將中國稱為美面臨的首要“戰(zhàn)略競爭對手”。2019年美國皮尤中心的民調顯示,超過半數的美國、歐盟、加拿大、澳大利亞民眾認為中國將超過美國成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國家,甚至將挑戰(zhàn)西方主導權。不少美西方學者將中美關系看成是崛起大國與守成大國間的競爭,認為中美難以避免歷史上曾反復出現的“修昔底德”陷阱,因此在竭力維持自身科技優(yōu)勢的同時,鼓吹盡早在高科技等領域與中國“脫鉤”,以阻遏中國的快速發(fā)展勢頭。

第二,美國國內的民粹思潮泛濫,也為中美“脫鉤”論甚囂塵上提供了土壤。曾擔任2016年美國大選特朗普競選團隊首席執(zhí)行官與白宮首席戰(zhàn)略顧問的班農就曾公開自稱“民粹主義者”,揚言要“炸掉現有國際體系和秩序”,發(fā)動一場“全球民族主義革命”。由于中國發(fā)展勢頭迅猛,與美國又長期存在巨額貿易逆差,因而這些民粹主義者普遍將中國視為轉嫁美西方內部矛盾的“替罪羊”,如班農就公開聲稱當前世界已被分為兩半,“一邊是自由的美國”,而“另一邊則是威權主義下的中俄等國”。[11]2020年美國大選臨近,一些美國國內的政治人物與政治勢力也有意操弄中國議題,炒作“中國威脅論”,加劇了中美“脫鉤論”的升溫。

第三,美西方冷戰(zhàn)后的既有對華戰(zhàn)略共識正在發(fā)生深刻改變。從政治上看,西方在冷戰(zhàn)后曾長期幻想中國改革開放后會逐步融入其主導的“民主體系”。而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宣示“四個自信”,公布至2050年“兩步走”國家復興路線圖,積極推動“一帶一路”倡議,不斷深化與俄戰(zhàn)略協(xié)作,使其幻想正趨于破滅。美國對外關系委員會報告甚至宣稱,冷戰(zhàn)后西方將中國融入國際體系的戰(zhàn)略已經破產,中美關系已轉向戰(zhàn)略競爭為主。從經濟上看,曾具有“壓艙石”作用的經貿關系反而成為引發(fā)矛盾的“導火索”。如特朗普罔顧中美高層多次磋商達成的協(xié)議,宣布對中國貨品加征關稅,導致雙方經貿關系硝煙彌漫。美國工商界與媒體也提高了對華批評調門,認為以往中國在貿易問題上“對美不公”。在此情況下,特朗普上臺后推出的一系列對華霸凌施壓政策,更是全面加劇了中美對抗之勢,如將中國稱為“修正主義國家”,先后發(fā)布《國家安全戰(zhàn)略》《國防戰(zhàn)略》和《核態(tài)勢評估》,將中國稱為美國的主要競爭對手,公然否定美對華接觸政策。副總統(tǒng)彭斯也在哈德遜中心發(fā)表所謂“新鐵幕演講”,致使中美“新冷戰(zhàn)”論調在美甚囂塵上。

第四,美西方長期對中國發(fā)展和社會政治制度心存偏見,內心并不希望看到中國的快速崛起。由于意識形態(tài)、政治體制、歷史經驗、既得利益等方面因素,西方長期將中國看成現行國際秩序中的“異類”,歷史上就曾炮制所謂“黃禍論”“中國共產主義擴張論”等論調。冷戰(zhàn)結束后,隨著綜合國力提升,中國對外戰(zhàn)略愈加奮發(fā)有為,西方更是感到“壓力山大”,于是對中國新時期內外戰(zhàn)略進行抹黑攻擊,甚至要與中國的發(fā)展“脫鉤”。如中國依法加強治疆、治藏、打擊“港獨”,被西方看成是搞“威權高壓”;中國依法修憲,則被其視為“重回文革時代的集權政治”。可以看到,隨著中國日益走向世界舞臺中心,以及中西方互動交流加深,雙方在經濟與社會政治制度領域的深層差異正進一步顯現,各種“脫鉤論”“中國威脅論”沉渣泛起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美國又進入大選年,但無論共和黨繼續(xù)執(zhí)政,還是民主黨上臺,美國遏制中國的戰(zhàn)略基調難以根本改變。美國前副總統(tǒng)、目前在CNN和雅虎網站等幾項民意測試中甚至領先于特朗普的民主黨候選人拜登同樣認為,“美國確實需要對中國采取強硬措施”。他宣稱:“最有效的方式是建立一個美國盟友和伙伴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應對中國……,即使美國需要在美中共同利益所在領域如氣候變化、不擴散和全球公共衛(wèi)生安全領域進行合作。”[12]

難說再見的中美關系

毫無疑問,中美“脫鉤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前中美關系正在發(fā)生冷戰(zhàn)后最為深刻復雜的變化,但中美兩國真的會像一些西方媒體和專家所認為的那樣“分道揚鑣”嗎?答案或許遠非表面所看起來的那樣簡單。

第一,中美之間并不存在爆發(fā)兩極對抗,甚至重回冷戰(zhàn)時期“兩個平行世界”的基礎和條件。從冷戰(zhàn)的前車之鑒來看,中美之間全面“脫鉤”,甚至出現“兩個平行體系”的前提是各國經濟體系的各自獨立,以及冷戰(zhàn)時期曾長期存在的陣營對立和劃分,而這些在今天都是難以實現的。從經濟相互依存的角度看,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以及人類經濟、科技和社會文明的發(fā)展,全球經濟體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把各國的利益緊緊地捆綁在一起?,F代國際經濟合作關系的突出特點是相互融合、相互依存,單一國家獨木難支、獨立經濟體競爭力有限,這與歷史上有很大的不同?,F代國際經濟分工合作關系早已深入到產業(yè)鏈、金融鏈、市場鏈各個層面,以美國為例,其主要支柱產業(yè)也大多建立在全球產業(yè)鏈的分工合作基礎之上,大國或經濟體間經濟關系的徹底“脫鉤”將會給美國自身的利益帶來巨大的損失。

中美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一旦“脫鉤”勢必給中美兩國乃至整個世界帶來巨大的沖擊。以汽車產業(yè)為例,2018年中國汽車產量世界第一,年產量達到2780萬輛,但其中超過五成的汽車由合資企業(yè)生產,包括福特、通用在內的美國主要汽車產業(yè)巨頭均在中國開設分公司,其總部四成以上的利潤來自中國,且這一比例還在快速提高。而在從2008年至2018年的10年中,中國的汽車零部件出口也增長3倍以上,成為世界汽車零部件的主要生產國之一,其中近三成出口到美國,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產品加征關稅首先使美國汽車生產商的產品價格上升,使其在與歐洲、日本同行的競爭中落于下風。民調顯示,中美貿易摩擦發(fā)生以來,僅有10%左右的美企、6%的歐企和6.6%的日企考慮將相關企業(yè)生產遷出中國,且絕大部分都繼續(xù)將中國作為未來的最重要市場。[13]可見,中美“脫鉤”其實對美國自身利益損失巨大,恐怕也很難持久。

即使在被一些美國媒體和專家熱炒的高科技領域,全面“脫鉤”也很難馬上實現。對此,新加坡《聯合早報》在一篇評論中指出,實際上美國的高科技領域從未完全向中國開放過,一旦全面“脫鉤”,對美國的影響也不容小覷。何況中國作為重要投資者,逐步“脫鉤”將一定程度上縮小美國科技企業(yè)融資空間,窒息美國技術投資市場,亦將打斷全球產業(yè)鏈,可謂損人不利己。未來幾年內,中國極有可能取代美國成為全球最大消費市場,與中國“脫鉤”將使美國喪失巨大的經濟政治利益,并在與歐洲、日本的同行競爭中處于不利地位。美國著名國際政治學者約瑟夫·奈即認為,“草率魯莽地將兩國脫鉤,勢將帶來失敗的戰(zhàn)略”,他呼吁,“雙邊和多邊談判有助于防止部分科技脫鉤逐步蛻變?yōu)橄蛉姹Wo主義的狂奔”。[14]

而從美國苦心經營的西方同盟體系來看,恐怕也很難落實美國“一致對華”的目標。盡管歐盟、日本、澳大利亞等國與美國價值理念相近,在維護西方主導權、乃至牽制中國崛起上或許有共同利益。但與此同時,這些國家同中國的經濟聯系也十分密切,在地區(qū)和全球議題上與中國存在諸多合作,難以完全站到中國的對立面。統(tǒng)計顯示,中美貿易摩擦發(fā)生以來,中國同歐日的經貿往來都有所增加。此外,這些美國盟友也往往是特朗普單邊主義的受害者,特朗普曾多次將保護主義大棒揮向歐、日、加等多個盟友。對于大多數美國的盟友來說,并不情愿在中美間“選邊站隊”。實際上,在剛剛結束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就明確表示,美國對中國的許多指責其實難以站住腳。美國《外交》雙月刊載文認為:“美國的亞歐盟友熱衷與中國保持珍貴的經濟關系,反對華盛頓對北京采取更加對抗的態(tài)度。美國國內選民深受美國作為‘全球領導’的重負,其盟友也在不斷削弱,因此美國缺乏推行對抗和代價高昂的外交政策所必需的國內和國外聯盟的團結。”[15]

第二,中美正在進入全面戰(zhàn)略競爭的新階段,但“斗而不破”、戰(zhàn)略競爭與相互依存同步加深仍可能是未來雙方關系的一個主要特點。一方面,中美關系中的各種不確定、不穩(wěn)定因素明顯增多。中美戰(zhàn)略競爭勢必是綜合國力的全面較量,未來中國崛起與美國維護“一超”霸權間的結構性矛盾將更加凸顯。在發(fā)展領域,圍繞國際經貿規(guī)則重塑與高科技的競爭將愈演愈烈。面對中俄等新興大國的迅猛發(fā)展,美國將會更加聚焦高科技領域的主導權之爭,并力圖維護其同其他大國間的“技術代差”優(yōu)勢,會通過推動實施《出口管制改革法案》《外國投資風險審查現代化法案》等法規(guī),以“國家安全”為名,加大對中國在美高科技領域的投資進行打壓,進一步收緊對華科技人文交流;同時推動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多邊經貿機制的重塑,維護其在多邊合作領域的主導權,甚至使中國面臨“二次入世”的風險。在社會政治與制度領域,美國也不會放棄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社會政治制度的想法,以繼續(xù)制度和價值觀霸權。依然會在香港、臺灣、涉疆、涉藏等問題上對中國施壓,“以壓促變”;同時,還會繼續(xù)炮制、炒作“銳實力”等概念,抹黑中國的“一帶一路”建設,攻擊中國對外援助和投資“滲透”他國,以進一步打壓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和影響力。在地緣政治領域,重點推動“印太”戰(zhàn)略,在中國周邊加大對中國的圍堵,并在??仗炀W極等“全球公域”與中國展開競爭。

但另一方面,中美仍在許多國際和地區(qū)熱點議題上存在共同利益,中美合作依然是維護地區(qū)與國際穩(wěn)定的重要條件。在朝核、伊核、阿富汗重建等問題上,中國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關鍵作用。雖然目前中美官方對話與人文交流已受兩國齟齬的影響,但雙方一些重要對話并未中斷,兩國間的地方交流合作、智庫對話、學術交流仍在推進,兩軍對話也在進行,這將有助中美維持合作、控制分歧、減少誤解、防控危機。中美之間存在競爭,也存在合作的需求。在應對氣候變化、全球傳染病擴散、地區(qū)熱點方面,中美兩國需要進行廣泛和深入的合作。美國國際政治學者認為:“美國需要在國際機構和國家間與中國競爭,美國應該提倡更好的理念和做法,提供有吸引力的伙伴關系,而不是退縮和欺凌。”美國前副國務卿佐利克指出,“一個現實的政策應該從誠實地描述過去與中國的合作所取得的成就開始”,認為美國需要承認中國目前對國際體系采取的雙軌做法,華盛頓“要對新對抗產生的具體挫折和恐懼心中有數,并決定如何在不同時間范圍內最好地取得實際成果和戰(zhàn)略優(yōu)勢”。[16]

第三,未來5~10年將是影響中美關系乃至整個世界百年大變局走向的關鍵階段。而在此期間,決定中美關系走向的因素主要有三個。第一個是雙方力量對比的深刻變化。歷史上,中美在相互隔絕20多年后,尼克松、基辛格積極推動兩國關系破冰、轉圜,其根本原因還是看到中國已成為影響世界格局轉換的關鍵因素之一。未來中國綜合國力的進一步顯著提高,以及中美力量差距的實質性縮小,既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加劇美國對華的戰(zhàn)略焦慮感,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美國在對華關系上采取一些不負責任舉動,而中國也將進一步從中美關系中相對被動與弱勢的一方,轉變?yōu)楦悠降群椭鲃拥囊环?。第二個是中美兩國高層戰(zhàn)略謀劃和引領。這始終是影響中美關系發(fā)展和轉型的決定性因素。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由于國際上的蘇東劇變,以及中國國內的政治事件,中美關系曾經歷過一段艱難歲月,即使這樣,鄧小平同志始終堅持“中美關系終歸要好起來”的戰(zhàn)略決心,而中美兩國也始終保持了頻繁的私下和公開互動。鑒史而知今,在這樣一個中美關系深刻轉型的又一個重大歷史關頭,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政治智慧無疑是引領中美關系健康平穩(wěn)發(fā)展的關鍵。第三個是外部環(huán)境的推動和制約。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美關系之所以曾面臨困難,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冷戰(zhàn)結束和蘇東劇變,中美面臨的共同威脅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中國從美國的“準盟友”變?yōu)槊绹?ldquo;潛在對手和遏制對象”。展望未來,世界仍將處于大動蕩、大變革的時期,大國關系、國際秩序、地區(qū)安全、全球治理無不將再度處于何去何從的重大關口,這種外部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勢必給中美關系帶來深遠的影響。

“脫鉤論”與中美關系大氣氛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直接導源于認定中國為美國的頭號戰(zhàn)略競爭對手的戰(zhàn)略定位。但美國國內仍有理性的聲音,佐利克就呼吁中國不要采取防御姿態(tài),不要依靠經濟自足自給,或者不要針對美國采取純粹的戰(zhàn)術手段,同樣的建議也可以給予美國。他認為,美國關系需要發(fā)展一種新的戰(zhàn)略敘事。雖然目前仍然存在困難,因為中美關系處于“極端脅迫”之下,但中美關系已經變得太相互依存,并且對全球政治和經濟穩(wěn)定至關重要,以至于兩國都無法陷入真正的敵對關系。他認為,由可以避免的錯誤引起的潛在后果的巨大代價反映了當前的現實:“中美關系不能也決不能以我們目前面臨的那種對抗性、零和的觀點為基礎。”[17]

有很多理由可以讓我們認定,一時的倒退不代表歷史的全部。在經濟、金融的所有領域甚至包括部分高科技領域,中美之間的相互依存仍是主流面,即使在傳統(tǒng)與非傳統(tǒng)的安全領域,雙方仍有合作的空間與現實需要。中美全面“脫鉤”可能符合部分人的意愿,但其條件并不具備,其前景與影響也是不可想象的。

因勢利導、塑造未來

歷史上,大國間的權力轉移和戰(zhàn)略博弈總是充滿了戲劇性和火藥味,其中既會有針鋒相對的正面交鋒,也少不了各種輿論戰(zhàn)、心理戰(zhàn),中美間存在摩擦與矛盾本屬正常,但應尋求避免高頻度、高強度,甚至高風險的戰(zhàn)略博弈。與此同時,面對中美關系與整個世界的歷史性轉型,中國更要始終保持足夠的戰(zhàn)略定力,不忘初心,尋求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不動搖。

第一,美國遏制中國有其霸權護持的內在需求,對此一定要有足夠的戰(zhàn)略清醒與認知,不失警惕,同時對合作抱有期待。中美關系仍是最重要的雙邊關系,利益交融,一損俱損。同時,雙方面臨的結構性矛盾短期不會消解。既要對自身的發(fā)展有信心,也要對現實主義大行其道的國際政治特別是對外部世界(主要是美國)能否適應中國崛起保持足夠的清醒與認知。大國崛起從來不會一帆風順,總需要爬坡過坎,總會面臨霸權國家的打壓。美國一些現實主義政治學者認為,“相對的自由貿易、對個人權利的日益尊重,以及各國間相互合作,都是自由秩序的核心要素,但卻不是歷史的常態(tài)”。而今天他們看到的“世界正在重回地緣政治”。[18]正是基于這樣的認知,大國競爭主導了他們的戰(zhàn)略心態(tài)。

作為一個發(fā)展中大國,中國崛起的國際環(huán)境正面臨數十年未曾有過的復雜變化,特別是美國對華戰(zhàn)略的消極變化。中國崛起面臨短期被打壓的戰(zhàn)術困境及應對的選項局限,但從長期看,也具備依靠自身發(fā)展蓄積的戰(zhàn)略優(yōu)勢。應該看到,美國長期作為唯一超級大國,其歷史文化充斥了諸如“美國例外論”“上帝選民論”的思想,早已習慣了從居高臨下的視角看待外部世界和中國。面對中國崛起的歷史趨勢,其焦慮感加劇在所難免。在此情況下,中國更要認識到“自主”和“相互”并存發(fā)展的客觀需要,同時處理好“亮劍”與“合作”的辯證關系,把對自身實力地位的清醒理性認知、戰(zhàn)略目標的精準把握和斗爭策略的準確運用結合起來。要始終堅持和平發(fā)展、永不稱霸的戰(zhàn)略宣示和發(fā)展道路,在自身實力不斷增強的前提下,既要適時適度作為,更要防止情緒化甚至頭腦發(fā)熱,在對外工作上應更加講究方式方法,推動中美兩國在戰(zhàn)略層面的相互理解和互動。

第二,講求原則、不失靈活,管控中美分歧與摩擦甚至突然出現的危機,避免本可管控的事態(tài)信馬由韁所導致的無謂升級,提升新時期駕馭中美關系的智慧與藝術。一方面,要繼續(xù)推動構建以“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為主要內涵的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為中美兩個大國的競爭劃定邊界和路徑,既敢于斗爭,又要基于大國道義與世界前途努力推動有所選擇的合作,引導中美關系向合作的軌道上發(fā)展,防止滑向破壞性競爭。應該說,美國國內仍有尋求避免中美惡性競爭的聲音。我們可以在更大范圍與更高層級上尋找并鞏固中美合作新的增長點與合作空間,既在涉及中國重大利益的問題上據理力爭,又進一步深化雙方的利益捆綁,引導形成新的中美關系框架。另一方面,要進一步豐富對美工作中的方式方法和手段策略。既善于管控分歧,合理照顧彼此在經濟利益上的關切,呼吁雙方采取建設性姿態(tài)在發(fā)展中解決貿易不平衡問題;又要善于在亂局中謀篇布局、合理沖撞,乃至拓展自身利益。拋棄過去在對外工作中求穩(wěn)怕亂的思維定勢,敢于適時亮劍、主動作為,逐步推動美方接受中國的合理利益訴求和關切。

第三,要始終不移地以國內建設為中心,搞好自身發(fā)展。不隨美國對抗性思維與立場起舞甚至左右我們工作的重心,不對合作可以利用的一切因素自我設限。中國是一個有14億人口規(guī)模的超大型國家,中國自身的穩(wěn)定快速發(fā)展主要寄望于自己,在全球化時代也需要充分利用有利的外部條件,這也是國家實力壯大的基礎條件所在。中國不尋求也不希望呼應美國對華脫鉤論,堅持開放包容互利共贏理念,區(qū)隔美國政府與市場、聯邦政府與地方政府的情緒,基于市場化、競爭中性原則,對中美企業(yè)之間、地方與地方之間的合作,還要進一步釋放有利的市場空間與政策便利。

與此同時,對某些領域可能甚至已經出現的脫鉤現實與前景要有充分的戰(zhàn)略警醒,避免繼續(xù)受人主宰。要加大戰(zhàn)略投入,固本強基,充分利用國內市場,推動創(chuàng)新驅動,強化驅動中國崛起的自主性動力。繼續(xù)保持經濟發(fā)展處在中高速增長的合理區(qū)間,統(tǒng)籌好經濟、社會、環(huán)境發(fā)展的三者關系,增強中國崛起的內生動力。推動和深化新一輪改革開放,完成社會經濟升級轉型的既定任務,推進黨和國家治理現代化,實現從管理型執(zhí)政黨向治理型政黨的轉變。

作為一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發(fā)展中大國,國際社會亦期望中國發(fā)揮建設性的作用。中國需要著力引導和推動國際經貿合作機制調整,構建中國發(fā)展的良好外部環(huán)境。推進與歐、日的自貿投資談判,引導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RCEP),深化全球產業(yè)鏈、價值鏈。維護聯合國與國際經貿組織的權威并因勢推動相關改革,積極推動開放、互利合作。特別是在尋求高質量發(fā)展的基礎上,盡可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基于共商、共建、共享理念,穩(wěn)步推動“一帶一路”建設,努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

注釋

[1]Rana Foroohar, "Decoupling", The Financial Times, December 21, 2019, p. 37, http://www.ft.com/word.

[2]Kevin Rudd, "To Decouple or Not to Decouple?", http://asiasociety.org/policy-institute/decouple-or-not-decouple.

[3]《美對華政策基調重大轉變》,香港中評網,2019年10月26日,http://www.crntt.com/crn-webapp/doc/docDetail.jsp?coluid=1&docid=105581060,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4]《美國會咨詢機構報告提議加強對中國企業(yè)監(jiān)督》,日本共同網,2019年11月15日,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19/11/e2b1234bee16.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5]《貿易戰(zhàn)休兵之際 美國朝野醞釀中國新政策》,BBC中文網,2019年11月6日,http://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50307283,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6]Youyou Zou, "The Decline of New International Students to the U.S. Has Nearly Stopped", November 19, 2019, http://qz.com/1750481/the-trends-of-international-and-chinese-students-in-the-us/.

[7] 參見《美國作家:反華報道借疫情老調重彈,這是西方主流媒體的恥辱》,中新網,2020年2月25日,http://www.chinanews.com/m/sh/2020/02-25/9104251.s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8] 《新冠肺炎的全球影響,聽聽世界頂級學者怎么說》,香港鳳凰網,2020年3月9日,https://news.ifeng.com/c/7uhBorJPn60,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9] 《美國智庫預測2020年全球十大風險》,人民網,2020年1月7日,http://world.people.com.cn/n1/2020/0107/c1002-31537341.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10]《2030年前中國經濟總量將超美》,和訊網,2019年1月12日,http://haiwai.hexun.com/2019-01-12/195852311.html,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11]《美中是“脫鉤”,還是交往》,新加坡《聯合早報》,2019年11月6日,https://www.zaobao.com.sg/wencui/politic/story20191106-1003120,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12]Joseph R Biden Jr, "Why American Must Lead Again-Rescuing U.S. Foreign Policy after Trump",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20, p. 71.

[13]《美國陷入與中國經貿關系“脫鉤”困境》,新加坡《聯合早報》,2019年12月31日,https://www.zaobao.com/forum/views/opinion/story20191231-1017263,上網時間:2020年3月9日。

[14]Joseph Nye Jr, "The U.S-China Relationship Is at a Crossroads", 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us-china-relationship-crossroads-114041.

[15]Jennifer Lind and Daryl G. Press, "Reality Check-American Power in an Age of Constraints",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20, p. 47.

[16]Robert B. Zoellick, "On Tom Christensen's Book", The China Challenge, February 14, 2020, 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china-challenge-123271.

[17]Michael D. Swaine, "Relationship Under Extreme Duress: U. S. -China Relations at Crossroads", January 16, 2019, http://carnegieendowment.org/2019/01/16/.

[18]Robert Kagan, The Jungle Grows Back: America and Our Imperiled World, Alfred A knopf Press, 2018, pp. 1-5.

責 編/周于琬

Observing and Reflecting on the Current "Decoupling Theory"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

Fu Mengzi Fu Yu

Abstract: "Decoupling" seems to have become a hot word in the narrative of Sino-US relations. Some people even think that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full aggravation of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 their relations may enter the stage of all-round "decoupling". As the world's largest two economies, "decoupling" not only has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Sino-US relations, but is also bound to cause a major impact to the existing international order and even the trend of globalization. Facing the "great changes" unseen in a century, how should China view and evaluate the trend of Sino-US relations? To some extent, the "decoupling theory" reflects the profound and complex changes taking place surrounding the current Sino-US relations. In some fields, such as aerospace, 5g communications and other leading high-tech industries related to national security, there is a prospect of parallel or even independent development between China and the US. However, the decoupling of the entire economy and finance is also what the US is reluctant to see. At present, there is no basis or conditions for all-round "decoupling" or even returning to the "two parallel worlds" during the Cold War. China can prepare for the worst, but it should not stop any effort to obtain the best result.

Keywords: Sino-US relations, "decoupling theory", great changes unseen in a century

傅夢孜,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研究員,國家領土主權與海洋權益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學術委員。研究方向為國際關系、“一帶一路”建設、海洋治理。主要著作有《“一帶一路”建設的持續(xù)性》《中美戰(zhàn)略關系新論》《世界直接投資——發(fā)展、理論與現實》等。付宇,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政治所副所長、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世界政治。主要著作有《美國民族主義的源起和演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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