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學術筆談】
《資本論》是馬克思的代表作,對其思想的準確理解是我們掌握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最重要的依據(jù)和基礎。然而,嚴格說來,它并不是一本業(yè)已完成的著作,而是一組龐大的手稿群。其在馬克思生前只出版了第一卷,且在不斷地修改中留下該卷的數(shù)個不同版本,而其他兩卷他并沒有完成,是在馬克思去世后由恩格斯根據(jù)遺留下來的手稿整理、修訂后定稿并出版的。過去的《資本論》研究大都依據(jù)的是作為三卷定稿的“通行本”,在目前新的時代境遇和更為權威而完整的馬克思文獻陸續(xù)刊布的情況下,基于“版本學”研究成果深入探究馬克思復雜的思想世界及其演變過程,進而客觀而公正地評估《資本論》的當代價值,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課題。
一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和《資本論》創(chuàng)作經歷了一個相當復雜的過程,大致分為三個階段:1843—1856年是準備階段,其成果主要是9冊《巴黎筆記》、7冊《布魯塞爾筆記》、9冊《曼徹斯特筆記》和24冊《倫敦筆記》等;1857—1867年是整體寫作階段,其成果體現(xiàn)在“1857—1858年手稿”、《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1861—1863年手稿”和“1863—1865年手稿”;1867—1883年是整理、出版和進一步研究階段,其成果是《資本論》如下重要的版本:第一卷德文第一版、第二版、法文版和第二、三卷眾多的原始手稿。在這個過程中,《資本論》的敘述結構經歷了兩卷本著作、三本書計劃、五個分篇、六冊計劃、九項內容、兩大部分、三卷四冊結構、四卷內容的曲折變遷,貫穿了一個思想巨匠整整40年殫精竭慮的研究、探索過程。此外,在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修訂出版了第一卷德文第三版、英文版、德文第四版并對第二、三卷手稿進行了整理、刊印,再加上他們留下的大量涉及《資本論》的書信,這些材料構成《資本論》完整的文獻群。
為什么要花如此大的精力甄別同一卷次的這些不同版本呢?因為它們之間不僅在字詞、段落上有非常多的改動,而且在結構、內容上也有比較大的差別,用馬克思評論第一卷法文版的話說,都具有“獨立的科學價值”。比如,迄今為止,幾乎所有的研究者所依據(jù)的《資本論》第一卷的版本都是由恩格斯整理的德文第四版,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EGA2提供的材料表明,1867年出版的德文第一版只有6章,而1872—1875年間分冊出版的法文版則擴展為8篇33章,1883年的德文第三版又修正為7篇25章,1887年的英文版則為8篇33章(與法文版也不完全一致),而1890年的德文第四版最終確定為7篇25章。
二
版本學的爬梳、考證和甄別工作絕不是單純地羅列和鋪陳文獻,而是為了在此基礎上通過內容解讀更客觀地把握和理解馬克思復雜的思想世界,展示其長達半個世紀的思考和探索,再現(xiàn)他以文字描繪出的復雜的社會圖景、歷史圖景和思想圖景。比如,觀照和把握復雜社會的“普照光方法”“從后思索方法”“人體解剖方法”“抽象—具體方法”;由勞動實踐與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社會存在、社會意識以及社會革命等構成的社會有機體系統(tǒng)的理論;基于“資本的本性”和運行邏輯的分析而揭示的商品、貨幣和資本“拜物教”的實質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形成、演變與結局;對人類社會形態(tài)更替多層次、多角度透析而描述的人類文明的進程,以及通過剖析資本及資本的邏輯來論證共產主義的根本宗旨——人類解放和“人的全面發(fā)展”的豐富內涵。
奠基于版本考證基礎之上的《資本論》研究也將使《資本論》發(fā)表一個半多世紀以來引發(fā)的眾多爭議據(jù)此獲得進一步的廓清。諸如:1.馬克思是怎樣由“副本”批判轉向“原本”批判的?這對他一生的思想探索意味著什么?2.“巴黎筆記”與“巴黎手稿”、“巴黎手稿”與《穆勒評注》究竟是什么關系?3.如何看待“異化勞動”在馬克思思想發(fā)展中的地位?4.“倫敦筆記”對于馬克思經濟學建構的意義何在?5.是什么促成了《資本論》結構的不斷變化?最后馬克思放棄“六冊計劃”的構想了嗎?6.“1857—1858年手稿”與《資本論》有何關系?它是不是“《資本論》的初稿”?7.“1861—1863年手稿”的意義何在?馬克思是憑借什么超越古典政治經濟學的?8.《資本論》第一卷德文第一版、第二版、法文版、德文第三版、英文版和德文第四版各個版本在內容上有何差別?如何評價這些差別?9.《資本論》第二、三卷馬克思手稿、恩格斯修改過程稿和恩格斯出版稿之間的差別說明了什么?對5000多處差異該做怎樣的界定?該如何估價恩格斯在《資本論》理論建構中的地位?10.馬克思為什么沒有完成《資本論》的整理定稿工作?他的晚年筆記與《資本論》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等等。
版本學研究還為促進馬克思主義研究方式的“科學化”轉換提供了思路。比如,由于《資本論》第二、三卷恩格斯整理稿與馬克思原始手稿之間的差異,引發(fā)了《資本論》研究中關于“馬克思—恩格斯思想關系”的討論。但在過去它并未成為一個突出的問題,原因是長期以來我們基本上認為這是不需要多加討論的,作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馬克思與恩格斯是聯(lián)為一體且完全一致的,他們的著述、思想和觀點可以不分彼此或者相互替代?,F(xiàn)在看來,這種觀點和研究方式值得反省。對于專業(yè)研究者來說,必須改變那種只根據(jù)教科書的體系來領會并掌握經典作家及其思想的研究途徑和方式。而隨著文本研究的深入,對這一問題的理解才會更加全面和客觀。
三
當然,版本學研究也要防止走向另一個極端,即由于過分糾纏于細節(jié)、個案的討論而出現(xiàn)“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情形。根據(jù)實證材料得出的結論好像很“客觀”,但不同的實證材料引申出的觀點彼此間卻差別很大甚至正好相反。就同樣的材料而言,也可能存在以偏概全的傾向。為什么相同的文獻會導致完全不同的解釋呢?這就牽涉到實證方式的局限性了。比如,對“馬克思—恩格斯思想關系”的判定既需要考證和梳理文本文獻,更需要從宏觀和整體上進行把握和理解。研究這一問題的方法應該是,注重實證,但又不“唯實證論”。單獨看來,“對立論”與“一致論”者都持有真實而可靠的文本文獻依據(jù),推論上也大都符合邏輯,然而綜合而言,這些不同的文獻是需要對比與鑒別的,是需要從總體上判定其是否具有代表性、典型性和本質性的。論者不能預設前提,不能按照一種既有的觀點、從自己特有的角度出發(fā),只關注、選擇那些與其有關的且有利于說明、證實和論證這些觀點的文獻,進而作出脫離、超越實際情況的論斷。
最后,必須指出的是,奠基于版本考證基礎之上的《資本論》研究并沒有回避現(xiàn)實性問題,而是把歷史原貌的追尋、思想史的考辨與對現(xiàn)實的觀照、省思聯(lián)系起來。馬克思的文本本身不是抽象的空論,甚至也不完全是他本人生命歷程和人生體味的記錄,而是他對自己所屬的那個時代重大的社會問題、實踐問題和理論問題的反省和剖析,更是他對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思考和探究。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半多世紀,世界確實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遷,但如果從資本所開辟的“世界歷史”的運演看,除社會結構要素增多、社會現(xiàn)象空前復雜等程度和層次差異以外,《資本論》寫作的時代與當今經濟全球化境遇尚有諸多本質上的相似性、同構性。盡管解決紛繁復雜的時代課題未必會從那里找到現(xiàn)成的答案,但迄今馬克思的文本及其思想仍然指導并且參與著對當代現(xiàn)實的塑造,發(fā)揮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只有深入把握當代社會與馬克思當年思考的內在關聯(lián),才能理性而客觀地使馬克思主義的當代價值呈現(xiàn)出來。
(作者:聶錦芳,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