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大學當代社會主義研究所教授 蔣 銳
【摘要】20世紀70年代后,由于貧富分化加劇、移民大量涌入以及文化內戰(zhàn)的爆發(fā),美國出現(xiàn)了政治極化的格局。2020年美國大選呈現(xiàn)出的兩個特點,即投票人口和投票率大幅上升、選票分布比較對稱,證明其政治極化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日益加深。對于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發(fā)展來說,政治極化有利有弊。一方面,政治極化促使美國民主黨向“左”轉,為民主社會主義融入民主黨競選綱領并從民主黨內部發(fā)揮作用提供了機遇,“桑德斯現(xiàn)象”就是由此產(chǎn)生的;另一方面,政治極化引發(fā)了白人藍領工人與少數(shù)族裔之間以及少數(shù)族裔內部的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分裂了左翼陣營,使以伯尼·桑德斯為代表的進步左翼和以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為代表的激進左翼形成兩種不同的競選策略,從而削弱了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影響力。
【關鍵詞】政治極化 民主社會主義 傳統(tǒng)美國 現(xiàn)代美國
【中圖分類號】D771.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06.003
進入21世紀后,美國民主社會主義運動展現(xiàn)出新的階段性特征:一方面,桑德斯以民主社會主義為旗幟,兩度參加民主黨內總統(tǒng)初選并贏得大量支持者;另一方面,桑德斯先后惜敗于建制派對手希拉里和拜登,最終無緣總統(tǒng)大選。盡管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影響力在增強,但尚未成為美國民主黨的指導思想,其影響力仍不及歐洲民主社會主義。政治極化是當前美國政治的典型特征,給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發(fā)展既帶來機遇也帶來挑戰(zhàn)。以政治極化為考察背景,能更好地理解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發(fā)展到當前階段的階段性特征。
美國的政治極化
所謂政治極化,是指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這兩種對立意識形態(tài)成為影響精英和大眾政治行為的主要因素。在美國,政治極化有著深刻的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根源,且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持續(xù)加深。
首先,經(jīng)濟上的貧富分化加劇了人們在福利國家問題上的分歧。福利國家制度旨在削弱貧富差距、維護社會平等,對社會下層人群更有利。20世紀30年代,羅斯??偨y(tǒng)為應對“大蕭條”建立了美國版的福利國家制度,但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美國的貧富差距卻持續(xù)擴大。對此,不同學者曾給出不同的解釋。法國學者托馬斯·皮凱蒂認為,由于金融部門和非金融部門超級經(jīng)理人的興起,英語國家前1%人群收入的比重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不斷增長,其中美國增長幅度最大,該收入在2010年占到美國國民總收入的近20%,高出英國和加拿大2倍、澳大利亞和新西蘭3倍。[1]美國學者羅伯特·賴克認為,自由市場中的產(chǎn)權、壟斷、合同、破產(chǎn)規(guī)則以及實施這些規(guī)則的方法更有利于資方,是美國貧富差距持續(xù)擴大的根源所在。[2]塞爾維亞學者布蘭科·米蘭諾維奇認為,技能偏向型技術變革、全球化以及削減最高邊際稅率和資本稅的政策,導致了美國的貧富分化。[3]目前,美國的基尼系數(shù)在諸多發(fā)達國家中是最高的,貧富差距的拉大使富人和窮人對福利國家制度的評價趨向兩個極端。特朗普代表的正是對福利國家制度感到不滿的人。2020年,在新著《資本與意識形態(tài)》中,皮凱蒂便用貧富差距來解釋美國人意識形態(tài)上的極化:“國民收入不再自上而下流動,使中低收入者有了被拋棄的感覺,這點燃了英美兩國的排外主義和身份政治之火。這些趨勢發(fā)展到2016年,就導致了英國的脫歐和特朗普的當選。”[4]
其次,大量西裔(即來自講西班牙語的拉美國家)和亞裔移民的涌入加劇了社會沖突。美國是由移民組成的國家,常受民族或種族問題困擾。由于二戰(zhàn)期間各族裔都積極為國效力,因而戰(zhàn)后美國政府在少數(shù)族裔和移民問題上基本持進步立場。然而,少數(shù)族裔的高出生率以及西裔、亞裔移民的大量涌入,使美國白人的人口比例明顯降低。據(jù)皮尤研究中心的報告顯示,2017年,在美國出生的外國人口達到4400萬,移民(其中墨西哥、中國和印度移民占前三位)已占美國總人口的13.6%,是1970年的3.7倍。[5]在此背景下,許多美國白人感覺在生活方式、教育、工作機會、社會福利、政治影響力等諸多方面受到了威脅。圍繞少數(shù)族裔和移民問題,美國逐漸形成了左右對立的兩個陣營,前者對移民持寬容態(tài)度,后者對移民持嚴厲態(tài)度。密歇根州立大學人口研究中心學者威廉姆·H·弗雷對這兩種態(tài)度進行了分析:受過高等教育的上層白人更多持寬容態(tài)度,未受過高等教育的下層白人則更多持反對態(tài)度,對應到政黨政治上,就是大部分民主黨議員主張為移民獲得公民身份提供途徑,而許多共和黨人則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6]
再次,新左翼群體威脅著美國的傳統(tǒng)價值觀。老左翼與新左翼的區(qū)別在于:前者主要關注文化議題,后者主要關注經(jīng)濟議題。20世紀60年代,美國新左翼運動興起,打響了美國的文化內戰(zhàn)。美國傳統(tǒng)文化得以延續(xù)的組織基礎是家庭、社區(qū)和教會,而女權運動、性少數(shù)群體運動則打破了傳統(tǒng)的家庭結構,黑人民權運動顛覆了傳統(tǒng)的社區(qū)格局,種族之間的不信任降低了美國的社會資本,同時在新左翼文化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再信仰宗教,令宗教保守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所以,美國在文化議題上也形成了兩個對立的陣營。正如小尤金·約瑟夫·迪昂在《為什么美國人恨政治》中所說:“在1990年代早期,我清楚地認識到,我們受政治中一種錯誤的兩極化的壓迫,在這種錯誤的兩極化中,當整個國家試圖前行的時候,自由派和保守派卻兀自在同樣的事情上爭個不休。這種錯誤的根源,是1960年代爆發(fā)的文化內戰(zhàn)。就如同美國內戰(zhàn)在結束之后仍然主宰了美國政治生活幾十年,1960年代文化內戰(zhàn)的緊張和矛盾,在1991年還塑造著我們的政治——而且令人驚訝的是,今天仍然如此。我們仍然陷在1960年代不能自拔。”[7]
雖然幾乎所有西方發(fā)達國家都經(jīng)歷過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的變遷,但美國的政治極化之所以特別嚴重,還與其政治制度有關。美國的建國者為防止暴政而設計了復雜的權力制衡機制,并希望在關鍵時刻各權力分支之間能夠達成共識。然而,當美國的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領域出現(xiàn)結構性裂痕時,這種制度不僅未能促成共識,反而加劇了已經(jīng)存在的分裂。正如弗朗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所說:“美國的政治制度本應促進共識的形成,現(xiàn)在反而加劇了挑戰(zhàn)。國會兩極分化,令法案的通過變得異常困難。國會中最保守的民主黨人,仍比最開明的共和黨人更偏向自由派,這是現(xiàn)代史中的首次。以10%或更少選票當選的國會議員席位,在19世紀末仍有將近200名,后持續(xù)下降,至21世紀初僅剩50余名。此類席位往往是兩黨爭奪的主要對象。兩大政黨在意識形態(tài)上變得更加物以類聚,審慎的辯論日益退化減少。這種分裂并非史無前例,但在過去,強勢的總統(tǒng)總是能夠駕馭此類分裂,而近來則未見強大能干的總統(tǒng)。”[8]
經(jīng)濟、社會、文化領域中的裂痕,導致了“現(xiàn)代美國”和“傳統(tǒng)美國”的對立:支持大政府、在文化議題上持自由立場的選民,代表著現(xiàn)代美國;反對大政府、在文化議題上持保守立場的選民,代表著傳統(tǒng)美國。20世紀后半葉,“現(xiàn)代美國”和“傳統(tǒng)美國”曾先后占據(jù)上風,那時總統(tǒng)大選的贏家往往是大幅度領先。據(jù)統(tǒng)計,總統(tǒng)大選勝出者的平均領先幅度在1952~1964年間是12.5%,在1968~1980年間是9.0%,在1984~1996年間是9.8%,而進入21世紀后,總統(tǒng)大選勝出者的領先幅度迅速變小,2000~2012年的平均領先率只有3.5%。[9]這表明美國的政治極化現(xiàn)象愈演愈烈。國內學者王浩將目前美國的政黨格局界定為“對等極化”,認為這是四種政黨格局中最壞的一種。“兩黨及其代表的政治聯(lián)盟勢均力敵且雙方利益沖突較大,這是以力量和利益為標準劃分的四種形態(tài)的政黨政治格局中最為糟糕的組合和最為極端的形態(tài)。在這一形態(tài)下,不僅沒有任何一支政治力量能夠主導國內政策議程,而且雙方立場相去甚遠,很難達成共識與妥協(xié),因而極易引發(fā)政治僵局和國內治理的低效甚至失效。”[10]
2020年美國大選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投票人口和投票率大幅上升。據(jù)統(tǒng)計,參加投票的總人數(shù)超過1.5億,占應投票人口總數(shù)的66.3%,創(chuàng)120年來新高。自杰克遜總統(tǒng)開啟大眾民主時代以來,美國歷史上有三個時期的投票率比較高,分別是奴隸制廢除前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進步主義時期和20世紀六七十年代民權運動高漲時期。最近一波投票率上升的時間拐點出現(xiàn)在2008年,投票率為60.1%。[11]二是選票分布比較對稱。美國選民共計投出158383403張選票,其中拜登獲得81268924張,特朗普獲得74216154張,兩人獲得選票數(shù)合計占總選票數(shù)的98.17%,美國自由黨、綠黨以及其他第三黨獲得的選票只占選票總數(shù)的1.83%。[12]可見,拜登雖然勝出,但其領先的幅度并不明顯,領先不到5個百分點,這也是為什么特朗普遲遲不肯承認敗選的原因。2020年美國大選再次證明,美國正處于對等極化的政治格局當中。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面臨的機遇
政治極化促進了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選民基礎的重組,為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發(fā)展提供了機遇。
一方面,貧富分化及其造成的后果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使以平等為價值取向的民主社會主義受到越來越多的歡迎。首先是知識界的支持。例如,邁克爾·沃爾澤在《現(xiàn)階段美國左翼的歷史任務》一文中呼吁,希望美國左翼都能支持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13]南茜·弗雷澤在《進步的新自由主義還是反動的民粹主義》中也持同樣的立場,[14]萊恩·肯沃斯甚至為美國設計了走向北歐模式的方案。[15]這些左翼學者支持民主社會主義并不令人意外,但令人意外的是,民主社會主義還獲得了很多曾擁護新自由主義的學者的支持。在1992年出版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一書中,福山認為英美的自由民主制度中新自由主義色彩濃厚,有別于歐洲大陸特別是北歐的社會民主主義:“當代的歐洲人傾向于犧牲一些自由來獲得更多平等,美國人則恰好相反,原因在于他們的個人歷史。然而,這些只是程度上的差異,而不是原則上的不同,比如我在某些問題方面更傾向于美國人而不是歐洲人的方式,但這更多是源于實際的觀察和趣味,而不是個原則問題。”[16]盡管福山認為自由民主原則可以體現(xiàn)為不同的制度形式,但當時的他更支持新自由主義是顯而易見的。然而,金融危機爆發(fā)后,福山的觀點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先是在2011年的著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把丹麥的福利國家制度稱為榜樣,后又在2018年10月接受英國《新政治家》雜志采訪時明確表示,如果社會主義指的是政府干預財富分配的方案,那么“社會主義不僅能回歸,而且應當回歸”[17]。其次是各種社會組織的支持。反對英國政府的壓制是當初美洲殖民地謀求獨立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也成為美國人反對政府干預這一傳統(tǒng)的根源,再加上共和黨政府對社會主義的攻擊和歪曲,所以在過去很長一個歷史時期里,民主社會主義在美國的發(fā)展舉步維艱。正如西蒙·馬丁·李普塞特在2000年的著作《沒有發(fā)生在這里:為什么社會主義在美國失敗了》中所說,美國不僅沒有馬克思主義,甚至連民主社會主義都沒有,[18]其主要依據(jù)就是美國缺少全民醫(yī)保和普遍的兒童津貼,未像歐洲國家那樣建立普惠性的福利制度。然而,金融危機以來,美國民眾對民主社會主義的看法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美國最大的民主社會主義組織“美國社會主義者”的會員數(shù)量近些年顯著增長,至2018年9月已達5萬人,其地方分支機構的數(shù)量由原來的40個增加到181個。[19]再次是廣大年輕人的支持。據(jù)蓋洛普的一項民調顯示,當前美國有51%的年輕人對社會主義持積極看法;美國哈里斯民意調查公司的數(shù)據(jù)也顯示,在美國“千禧一代”和“Z一代”(即1995年及其后出生者)受訪者中,有49.2%的人希望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20]
另一方面,政治極化促使美國民主黨在意識形態(tài)“光譜”上向“左”移動,這有利于民主社會主義力量融入其中并從內部發(fā)揮作用。美國的兩黨制由來已久,在這種政黨格局下,包括社會主義政黨在內的第三黨很難崛起。維爾納·桑巴特、理查德·霍夫斯達特和西蒙·馬丁·李普塞特都曾強調過兩黨制對社會主義政黨的抑制作用。[21]例如,桑巴特指出:“幾大黨有錢直接或間接地購買選票,有錢雇傭大批的工作人員,有錢為選舉機器的其他部分提供資金來影響選民。它們還掌握了使它們的支持者受益并損害它們的反對者的各種各樣的手段。由于這些原因,它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掌控它們的支持者,從而占據(jù)政治上的壟斷地位。”[22]從歷史上看,美國的民主社會主義力量通常不得不通過民主黨來發(fā)揮作用。例如,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黨的民主社會主義綱領被民主黨吸納后,成為羅斯福新政的一部分,對美國社會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政治極化背景下美國民主黨的“左轉”,顯然為民主社會主義發(fā)揮更大作用提供了契機,“桑德斯現(xiàn)象”就是由此產(chǎn)生的。桑德斯曾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參加參議員競選并取得勝利,2016年和2020年他加盟民主黨,以民主黨候選人的身份參加總統(tǒng)初選。借助民主黨的平臺,他的民主社會主義綱領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正如他所說:“在初選和預選中,我們在全國范圍內獲得了1300多萬張選票,贏得了22個州的選舉,在其中一些州還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在民主黨黨代會中,我們獲得了1846位代表的支持,占總人數(shù)的46%。”[23]在2016和2020年民主黨總統(tǒng)初選中,桑德斯是唯一一個對建制派候選人希拉里和拜登形成有力挑戰(zhàn)的候選人。反過來看,桑德斯的加入也促使民主黨進一步“左轉”。為把以桑德斯為首的左翼力量整合進自己的選民基礎,希拉里修改了自己的主張,使2016年民主黨競選綱領更加進步,例如,承諾15美元的最低時薪、擴大社會福利覆蓋面、增加就業(yè)崗位、支持基礎設施建設、拆分大銀行、改革刑事司法制度等。受此影響,更多的民主黨成員也都向“左”轉,從而增強了民主黨左翼的力量。在2018年中期選舉中,桑德斯的競選助手、自稱民主社會主義者的科特茲當選為紐約州國會議員,黑人女性賈哈納·海斯當選為康涅狄格州國會議員,另一位黑人女性阿亞娜·普萊斯利在馬薩諸塞州當選為國會議員。值得注意的是,她們都是在戰(zhàn)勝黨內建制派對手的基礎上獲勝的,因此這次選舉又被媒體稱為民主黨內自由派與建制派之間的較量。[24]從競選過程和結果看,民主社會主義對民主黨的影響也在加深。與2016年相比,2020年民主黨候選人討論的議題整體偏左,包括全民醫(yī)保、免費教育、綠色新政等。[25]總之,美國民主黨的“左轉”已成為一個熱門話題,有學者對比了美國民主黨、德國社會民主黨和英國工黨的競選宣言后認為,美國民主黨與歐洲中左翼政黨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已越來越接近。[26]
美國民主社會主義面臨的挑戰(zhàn)
政治極化在為美國民主社會主義提供發(fā)展機遇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主要體現(xiàn)在左翼陣營的分裂,這種分裂既發(fā)生在白人藍領工人與少數(shù)族裔之間,也發(fā)生在少數(shù)族裔內部。
白人藍領工人曾是羅斯福新政的主要支持者。李普塞特在《政治人》一書中指出:“調查顯示,1936年(此前未就此問題進行過研究)以來的美國選舉,人們的職業(yè)或收入越往下層移動,投票支持民主黨的比例上升幅度越大。1948年,幾乎80%的工人投民主黨的票,而英、法、德、意等國中左翼政黨所得的支持,從未聽說達到過如此高的比例。”[27]隨著20世紀60年代文化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以及少數(shù)族裔的大量涌入,美國白人藍領工人感到已經(jīng)習慣的生活方式受到了威脅,認為福利分配偏向于少數(shù)族裔,所以越來越傾向于為共和黨投票。2016年,正是由于“鐵銹地帶”白人藍領工人的支持,才把特朗普送進了白宮。有學者認為,若沒有新冠肺炎疫情的話,這一局面有可能會在2020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重現(xiàn),因為“拜登在中西部三州的反轉以及在南方兩州的收獲,所基于的優(yōu)勢本身及其相對于前三次大選勝出者的優(yōu)勢都較為微弱”[28]。左翼陣營中發(fā)生的另一分裂,是由于“西裔特朗普選民”的增多。“特朗普在西裔中的得票率為28%,比2012年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羅姆尼還高了1%。大選結果顯示,特朗普的‘反西裔’立場和在西裔中的得票率之間不存在負相關關系。與特朗普在西裔中所獲得的遠高于預期的得票率相比,西裔對民主黨的支持率呈下降之勢,希拉里在西裔中的得票率為66%,比2012年奧巴馬低5%。”[29]特朗普雖然輸?shù)袅?020年美國大選,但他在西裔選民中的得票率卻增至32%,[30]比2016年大選還多出4個百分點。西裔選民支持特朗普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對非法移民不滿,因為非法移民在治安、就業(yè)等方面都對西裔造成了明顯沖擊。根據(jù)蓋洛普公司2012至2018年的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平均67%的西裔對非法移民感到憂慮或非常憂慮,比白人和非裔分別高出10%和12%。[31]
左翼陣營的分化引發(fā)了美國民主社會主義者內部的分化,導致形成兩種不同觀點和競選策略??铺仄澰鴰椭5滤箙⒓?016年總統(tǒng)競選,她所舉旗幟也是民主社會主義,但她的主張卻有別于桑德斯。在經(jīng)濟議題、文化議題和生態(tài)議題上,科特茲都持極端自由的立場,被視為民主黨內的激進左翼。具體而言,她在經(jīng)濟上主張對富人征收70%的所得稅,在文化上主張取消美國的移民和海關執(zhí)法署,在生態(tài)議題上提出“綠色新政”,要求在10年內扭轉氣候變化并消除所有碳排放。明尼蘇達州國會議員伊爾汗·奧馬爾、威斯康星州國會議員馬克·波肯、馬薩諸塞州國會議員阿亞娜·普萊斯利、密歇根州國會議員拉希達·特萊布等人,都持與科特茲相似的立場。與科特茲相比,桑德斯在經(jīng)濟議題、文化議題和生態(tài)議題上則更加溫和,被視為民主黨內的進步左翼。他在經(jīng)濟上主張限制金錢的力量,將最低工資標準上調至每小時15美元;在文化上主張改革移民政策,目的是讓非法移民能夠獲得美國的公民身份、保障移民的勞動權利和公民權利;在生態(tài)議題上主張使用綠色能源以應對氣候變化。可見,桑德斯的目的是希望在平等權利的基礎上實現(xiàn)不同族裔的融合,而非像科特茲那樣支持多元文化主義,同時桑德斯主張逐步解決氣候問題,而不是采取“激進的做法”。[32]除桑德斯外,紐約市長白思豪、俄勒岡州國會議員杰夫·默克利等人也屬于進步左翼。
在2016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特朗普之所以能夠戰(zhàn)勝希拉里,一個關鍵原因是他利用種族之間的矛盾贏得了“鐵銹地帶”白人藍領工人的支持。“特朗普一直都利用惡毒的種族歧視、排外主義和反穆斯林的仇恨言論來爭取和動員保守派白人選民投票,即所謂的‘先分裂后征服策略’,吸引了許多共和黨追隨者爭相效仿。”[33]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的出口民調顯示,在2016年大選中,特朗普獲得了66%沒有大學文憑的白人的選票。[34]在美國,判斷一個人是否屬于工人階級的主要依據(jù),就是看其是否受過高等教育。據(jù)此推算,美國約有36%的白人屬于工人階級。[35]面對這一情況,桑德斯和科特茲結合各自優(yōu)勢采取了不同的競選策略。
桑德斯的競選策略是重新贏回白人藍領工人的支持。他試圖團結包括白人藍領工人在內的整個工人階級,所以集中火力批評美國的少數(shù)富人,認為他們攫取了大量財富并通過控制政府進一步獲利,令工人階級的生活條件變差。由于特朗普種族主義話語奏效的原因之一是把白人藍領工人的怨氣引向移民,讓他們相信是移民搶奪了有限的工作機會和福利,從而撕裂了工人階級。因此,桑德斯一方面需要改變白人藍領工人的看法,讓他們認識到是少數(shù)富人而非移民使自己的境況變差,工人和移民在反對富人方面存在著一致的利益。“美國今天已不是一人一票,一些富翁們投入數(shù)十億美元購買選票。此后共和黨配合富豪們阻撓民主進程,少數(shù)族裔、窮人、老年人、年輕人的投票權更加無法保證了。”[36]另一方面,他也有針對性地提出了改善措施,如提高工人階級的工資和福利等。因為民主社會主義的話語正好能夠滿足其競選需求,所以他便在美國高舉民主社會主義的旗幟。為了凸顯自己的進步性,桑德斯提議不僅要向少數(shù)富豪征稅,也要向中產(chǎn)階級征稅,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為全民醫(yī)?;I集到足夠的資金。但是,桑德斯也知道,要想在民主黨總統(tǒng)初選中突圍并戰(zhàn)勝共和黨,中產(chǎn)階級的支持至關重要,所以他又解釋說,全民醫(yī)保會抵消中產(chǎn)階級的稅負,不會損害中產(chǎn)階級的利益。
科特茲的競選策略是進一步調動移民和少數(shù)族裔的支持。在美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并非白人藍領工人,而是移民和少數(shù)族裔,因而他們比白人藍領工人更渴望工作機會和社會福利。鑒于多元文化主義的主張可以把美國少數(shù)族裔上層和下層團結在一起,因此科特茲等人認為,在經(jīng)濟議題和文化議題上越“左”越能得到移民和少數(shù)族裔的支持??铺仄澥窃诩~約州第14國會區(qū)當選為眾議員的,而紐約州是美國移民最多的州之一,她在中期選舉中就是利用這一競選策略獲得了成功。雖然科特茲沒有宣布參加2020年民主黨總統(tǒng)初選,但其他參選者借鑒了她的競選策略。“胡利安·卡斯特羅等較年輕的總統(tǒng)候選人認為,‘陽光地帶’各州已經(jīng)出現(xiàn)反特朗普、轉向支持民主黨的明顯傾向,并且正呼喚出現(xiàn)一位能與其多元化的選民產(chǎn)生共鳴的候選人,特別是出身于少數(shù)族裔的民主黨人。對于亞利桑那、佐治亞、佛羅里達甚至德克薩斯這些傳統(tǒng)上偏向共和黨的州,只要其少數(shù)族裔選民得到充分動員,在2020年變成‘藍州’并非不可能。”[37]
上述兩種觀點和競選策略的并存不利于左翼的團結。在2020年民主黨總統(tǒng)初選過程中,兩種競選策略的制定者就曾互相指責。雖然政治極化為美國民主社會主義的發(fā)展提供了機遇,但目前來看,它更有利于特朗普代表的右翼勢力,因此如何將白人藍領工人、“西裔特朗普選民”整合進左翼陣營,是美國民主社會主義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世界社會主義格局變化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創(chuàng)新發(fā)展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8JJD710004;中國礦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高建明對本文有較大貢獻)
注釋
[1][法]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松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23~324頁。
[2][美]羅伯特·賴克:《拯救資本主義》,曾鑫、熊躍根等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第6頁。
[3][塞爾維亞]布蘭科·米蘭諾維奇:《全球不平等》,熊金武、劉宣佑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第93~96頁。
[4]Thomas, P., Capital and Ideology,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 33.
[5]Pew Research Center, "Immigration Share of U.S. Population Approaches Historic High", 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9/01/30/immigrant-share-in-u-s-nears-record-high-but-remains-below-that-of-many-other-countries/.
[6]李慶四、翟邁云:《特朗普時代美國“白人至上主義”的泛起》,《美國研究》,2019年第5期。
[7][美]小尤金·約瑟夫·迪昂:《為什么美國人恨政治》,趙曉力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1年,第9頁。
[8][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3~14頁。
[9]Alan, I. A., The Great Alignment: Race, Party Transformation, and the Rise of Donald Trump,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8, p. 93.
[10]王浩:《當代美國的政黨政治極化:動因、走向與影響》,《美國問題研究》,2020年第2期。
[11]The Washington Post, "2020 Turnout is the Highest in Over a Century",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graphics/2020/elections/voter-turnout/.
[12][30]Wikipedia, "2020 United States Presidential Election", https://en.wikipedia.org/wiki/2020_United_States_presidential_election.
[13]孔元主編:《新歐亞時代:危機與愿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6頁。
[14][德]海因里希·蓋瑟爾伯格主編:《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孫柏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77頁。
[15]Lane, K., Social Democratic Ame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16][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陳高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54頁。
[17]"Socialism Ought to Come Back", https://www.newstatesman.com/culture/observations/2018/10/francis-fukuyama-interview-socialism-ought-come-back.
[18]Seymour, M. L. and Gary, M., It Didn't Happen Here: Why Socialism Failed in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W. W. Norton & Campany, 2000, p. 284.
[19]高建明:《美國民主社會主義向何處去?》,《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20年第4期。
[20]《美國年輕人走近“民主社會主義”》,http://www.banyuetan.org/gj/detail/20190710/100020003313620156272261321369 6698_1.html。
[21]高建明、蔣銳:《“美國社會主義例外論”研究——從桑巴特到李普塞特》,《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15年第2期。
[22][德]W·桑巴特:《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賴海榕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61~62頁。
[23][32][36][美]伯尼·桑德斯:《我們的革命》,鐘舒婷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148、128頁。
[24]The Guardian, "Liberal Insurgents Battle Centrist Democrats as Midterms Loom",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8/oct/30/democrats-midterms-divisions-progressives-centrists.
[25]"Democrats' 'Sudden' Hard-Left Turn Has Been Years in the Making", https://www.investors.com/politics/editorials/democrats-hard-left-turn; "The Democratic Party Is Making an Irreversible Left Turn", https://thehill.com/opinion/campaign/451819-the-democratic-party-is-making-an-irreversible-left-turn.
[26]Sahil, C., "What Happened to America's Political Center of Gravity?",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19/06/26/opinion/sunday/republican-platform-far-right.html.
[27][美]西摩·馬丁·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郭為桂、林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9頁。
[28]刁大明:《2020年大選與美國政治的未來走向》,《美國研究》,2020年第4期。
[29][31]何曉躍:《“西裔特朗普選民”與美國2020年大選》,《國際展望》,2019年第6期。
[33][34][37]陳跡:《當代美國政治的“種族化”現(xiàn)象探析》,《美國研究》,2019年第4期。
[35]Justin, G., The New Minority: White Working Class in an Age of Immigration and Inequalit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7.
責 編/桂 琰
蔣銳,山東大學當代社會主義研究所教授,副所長。研究方向為當代國外社會主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與傳統(tǒng)文化、統(tǒng)一戰(zhàn)線理論與政策、德國政治與文化。主要著作有《東歐人民民主道路研究》、《中國人的生活智慧》(譯著)、《從民主社會主義到社會民主主義——戰(zhàn)后歐洲社會民主黨的理論與實踐》(合著)、《拉丁美洲社會主義及左翼社會運動》(合著)、《政治斷層帶的嬗變——東歐國家政黨與政治思潮研究》(合著)、《社會主義思潮與中國文化的相遇》(合著)等。
Growth and Decline of American Democratic Socialist Force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Political Polarization
Jiang Rui
Abstract: After the 1970s, due to the intensified rich-poor polarization, the influx of immigrants and the outbreak of cultural civil war, the pattern of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ppeared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2020 U.S. general election shows two characteristics, namely, the sharp increase in the voting population and turnout, and the symmetrical distribution of votes, which proves that the political polarization has not been alleviated but is deepening day by day. For the development of American democratic socialism, political polarization has both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On the one hand, political polarization made the Democratic Party turn to the "left", providing an opportunity for democratic socialism to integrate into the Democratic Party's election program and play a role within the Democratic Party; on the other hand, political polarization triggered conflicts between white blue collar workers and ethnic minorities and also within the ethnic minorities, split the left-wing camp to a certain extent, and formed two different election strategies including the progressive left represented by Bernie Sanders and the radical left represented by Alexandria Ocasio Cortes, thus undermining the influence of American democratic socialism.
Keywords: political polarization, democratic socialism, traditional America, modern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