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在西貢》 王梆 著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王梆仿佛不費什么氣力就能寫出姿態(tài)和色彩各異的故事。她不是去刻意營造和構(gòu)思，而是把自己向外部敞開，向縫隙，向土壤，向海浪，向竊語，向呢喃。

王梆的文字具有一種非傳統(tǒng)的張力。這種張力不像“白夜”一樣直截，而像是在故事開端擲入湖心一枚石子，等結(jié)尾時漣漪才波散開來。同名小說《假裝在西貢》把現(xiàn)實里小人物的悲喜藏匿在賽博世界的第二人生中。首篇《天青》用主人公天生的盲然和不具名完成圓滿的敘事?！秱男〖方柰さ耐庖掳岛诘膬?nèi)核?！杜缀拓垺泛汀躲^蛇與鹿》從某個真實存在的點漫開，漸漸通向異時空的新天地。

王梆的首部小說集就展現(xiàn)了對文風(fēng)和文類的強大掌控力。評論家何平稱王梆的作品體現(xiàn)了“對當(dāng)下各種類型的文學(xué)文體新知強大的吞噬和消化能力”。在這部集子中，讀者能讀到幽暗的、反烏托邦的、悲憫的、童真的、堅毅的文字。她的想象是奇異和新鮮的，包括變成自家貓的人、掉進(jìn)冰窟窿里纏滿毛線的河童、尋找靴子的水人、后人類世的女巫和百無聊賴的網(wǎng)紅。

這些小說宛如時間和目的地變幻不定的航班，去往萬花筒般的世界。王梆從歷史發(fā)掘，從身邊取材，把一切揉碎再融入自己的故事。她的科幻不從未來出發(fā)，而從真實的歷史出發(fā)?！杜缀拓垺纷寯?shù)百年前被瘋狂獵殺的女巫在新紀(jì)元繼續(xù)成為替罪羊。就像王梆自己說的，她對真實事件“充滿了異乎尋常的，尋血獵犬般的熱情”。她的創(chuàng)作還來源于對社會毛細(xì)血管般的洞察。在《天青》《巨島海怪》和《鯊齒蟹》中，王梆扎進(jìn)小城腹地，一齊帶到紙面的有回南天氤氳的空氣、公交車內(nèi)令人作嘔的熱浪、吃剩半碟的粉餃和被風(fēng)干的鼠尸味?！懂愢l(xiāng)人五則》篇幅更短小，表達(dá)也更迅疾，王梆用吉光片羽的生活截面刺穿了社會生態(tài)中常常被忽略的層次，其中《奶牛》讓人聯(lián)想到臺灣作家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這兩篇小說類似輕松詼諧的語氣，淡化了底層生活的悲戚與無可奈何，取而代之的是由實實在在的細(xì)節(jié)堆積起的飽滿感。

王梆筆下的普通人具有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非卑賤的草芥，也不完全是頑強的野草。他們更像是生猛的水生動物，憑著個人意志橫沖直撞。

《天青》始于水底的召喚。少時記憶隨故人的身體一起沉入水底，它們不斷流逝又在可以稱作天意的時刻侵襲主人公，指引著主人公重拾迷戀的痛苦，在懷疑和試探中踏上模糊記憶中的路途。主人公則似一尾盲魚，游進(jìn)時間的閥門，在生之余波中靠直覺學(xué)著舒展雙鰭，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搖擺才明白偏航是自己的命數(shù)。

在《巨島海怪》中，卓茹夢想化作一只濕地里的紅腿鶴，隨心飛行和降落。對她來說，命運仿佛從一開始就下好注，一朝的晝亮之后又是永寂的黑暗。女兒也在繼續(xù)驗證命運的籌碼，認(rèn)為命運太俗套，太決斷。母女兩人血脈里流淌的不是對宿命的沉浮，而是韭菜蓮的堅韌。她們天然拋棄了凌云和金鱗的比喻，卻在生活的戰(zhàn)場上搖撼大地。

在《倫敦邂逅故事》中，倫敦是這樣的水城，“隨便打開一道水閘，涌進(jìn)來的就是整個世界的傷疤和洪水”，而他對她的印象總是像頭迷路的鯨魚，一次又一次返回，“它的刀鰭在他的枕邊劈開兩道白色的巨浪，任由他不堪一擊的肉體在巨浪里浮沉”。

《倫敦邂逅故事》是小說集中少有的從男性視角講述的故事，但脫離了爛俗的男性話語。雖然小說仍然將女性比作囚鳥，但她不是被剝奪了發(fā)言和露面機會的閣樓上的瘋女人，而是宛若一只掙扎著的脫線的鳥。她用盡全力向上飛去，無畏代價是撕裂和斷羽。王梆這樣寫道：她突然變成了一只用翅膀沖擊瀑布的鳥。她的羽毛和羽毛裹挾的渺小肉身一次次地消失在萬丈水霧之間，又一次次地、遍體鱗傷地，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決絕的美，俯沖到他的身前……當(dāng)她的演奏快結(jié)束時，一段巴托克式的不諧和音，幾乎把他拋回了人生的某個起點，從未有過的沮喪襲擊著他發(fā)涼的膝蓋。女人的狀態(tài)超出了美與欲，是一種生命力。男主人公自身，則被這種勇氣和力量所折服，感到羞愧。

《鉤蛇與鹿》的女主人公安也具有向上的無法被抑制或消磨掉的生命力，強烈得要爆破噴射出來。王梆將安形容作一尾錦鯉，排除萬難游行在記憶的湖海里，抵抗著外部世界對記憶的強力去除。她是一條深海的游魚，不能在陸地的囹圄中存活，不惜一切都要回到海域自在呼吸。她還是早已知曉命運的伊卡洛斯，生來被太陽灼熱、燒傷，然后墜入真正的家園——大海。

《假裝在西貢》是一種世界主義的華語寫作。在《誰偷了羅馬尼亞人的錢包》和《倫敦邂逅故事》中，王梆用細(xì)膩入微的筆觸描寫了廣泛的異邦人生活。她筆下的英國，生活著羅馬尼亞人、匈牙利人、馬來西亞人和中國人，充斥著中歐特色的料理、中國南方的方言和蹩腳的英文。她所書寫的不是傳統(tǒng)的海外離散華人，而是從不同國家、不同際遇下涌入英國的群體。他們甚至都稱不上是移民，只是暫時泊居在此，有偷渡客、黑工、難民……

我始終認(rèn)為，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不易但有徑，帶給讀者驚喜卻是不可強求的。

王梆的首部小說集就讓人感到巨大的能量和驚喜，寫作全富天然的靈氣，一字一句，自在吞吐，幻化作鯨魚遨游在深海的腹地。面對生活的洪水，王梆提供的選擇是成為猛獸入海。就像《鯊齒蟹》的結(jié)尾，“我就一次又一次地變成了鯨魚，擺動著巨大的尾鰭，奮力向前游去。”

（原標(biāo)題：深海的腹地）

作者：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