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是20世紀中國新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文化存在。
他不僅是最早的白話文作家,而且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長篇小說五大家之一;同時,他是早期的法國文學翻譯家,譯過九部長篇、一部中篇,以及一批短篇小說、戲劇及民歌。此外,他還是現代作家中罕見的實業(yè)家,擔任過民生機器廠廠長,又親手創(chuàng)建了嘉樂紙廠并長期擔任董事長,以經營實業(yè)踐行了青年時期立下的宏愿,即:做西南新文化運動的堅實基礎。他還是四川早期的媒體人和積極的社會活動家,“五四”時期,他發(fā)起組織“少年中國學會”成都分會,用自己主辦的報刊,竭力倡導新思想,宣傳新文化,直接促使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四川的廣泛傳播。
《大河無聲:李劼人評傳》 張義奇 著 四川文藝出版社
從1912年到1962年,李劼人的文學活動持續(xù)了整整半個世紀,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是20世紀頭20年,是短篇小說探索與成熟時期;第二個是20世紀30年代,是長篇小說《大波》涌動時期;第三個是20世紀50年代重寫《大波》時期。
20世紀頭20年的短篇小說時期以李劼人留法為界,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是“五四”新文化時代,后一個階段是“五四”退潮之后。前一個時期是李劼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探索期,題材明顯受到清末以來黑幕小說和譴責小說的熏陶,內容以暴露黑暗為主;而敘事方式則多學習林(林紓)譯英美小說,尤其英國狄更斯、美國華盛頓·歐文等人的作品。他這時的短篇雖然寫人物,但并不注重展示性格,而是竭力夸張、丑化,語言多以諷刺為主,以人物的滑稽表演達到幽默的效果。在藝術結構上,短篇與中長篇的界線還比較模糊,分不清它們的區(qū)別,因此短篇有中長篇壓縮的嫌疑。這是時代的局限。
不過,李劼人終究是現代小說意識覺醒比較早的作家,特別是留法歸來后,短篇小說有了明顯變化,無論內容、形式,還是敘事技巧,都與前一階段有明顯的不同。此時的作品已是標準的現代短篇小說,其標志是截取生活的某個橫斷面,并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內容上盡管也是揭露軍閥統(tǒng)治下的黑暗,卻并無黑幕小說的特征,而更注意寫人物的命運和生存狀態(tài);幽默風格依舊得到保持,但又并非像以前那樣的漫畫化,而是以人物自身可笑的行動舉止來制造幽默效果。這時的短篇小說,顯然是學習法國文學的結果,其中莫泊桑、都德等短篇小說大師的創(chuàng)作對李劼人短篇小說的成熟起到了催化的影響。
20世紀30年代是李劼人“大波涌動”時期,也是他文學生涯的黃金時代。著名的“大河三部曲”——《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相繼問世。“大河小說”僅僅從規(guī)模上看,就顯然受到法國文學的啟示——李劼人有意要效仿左拉《盧貢·馬卡爾家族》的寫法。而在人物塑造上,福樓拜則給了李劼人很好的借鑒,《死水微瀾》中的蔡大嫂,就能看到《包法利夫人》中愛瑪的影子。法國文學中的其他作家,擅長女性心理描寫者如普魯斯特,擅長地方風光描寫者如龔古爾以及莫泊桑、都德等,都給過他巨大的啟迪。
但是,李劼人并沒有生搬硬套這些大師的方法,他不過是用他們的現代小說模式,來構建自己的歷史敘事,可謂是用西方文學的新瓶來裝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佳釀。宏觀上我們看到的是西方“當代”,微觀上我們讀到的則是中國的“傳統(tǒng)”。《金瓶梅》《紅樓夢》的世情書寫在“大河小說”中得以傳承。中國的鄉(xiāng)土芬芳、地方風俗,在重建的歷史空間背景下,被移情到現代小說的藝術框架中,從而完成了東西方文學藝術的一次完美的融合。
20世紀30年代李劼人的“大河小說”既不同于中國的史傳小說,也有異于西方歷史傳奇,而是嶄新視野下中國歷史小說敘事的一次大突破,進而開辟了中國文學的一條新路徑。
20世紀50年代是李劼人重寫《大波》的時期,也是他文學之路上輝煌的夕陽階段。這時期,李劼人的寫作興趣已從虛構的文學世界轉到了真實的歷史場景中。重寫《大波》,一切以“真”作為標準,文學的想象和精細的生活盡管還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已經退居到了歷史的背后。由于受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理念的影響,李劼人癡迷于追尋歷史真相,因此重寫本《大波》深具文獻性和資料性。這是以往的史傳小說,尤其是《三國演義》一類的作品都難以做到的。
歷史在重寫《大波》中不是虛構,而僅僅是重構。它不僅為讀者提供了文學文本,也提供了歷史文本。
從“大河小說”問世以來,有關李劼人作品的評論與研究也歷經了幾個階段。
20世紀30年代是中國新文學史上優(yōu)秀長篇小說不斷出現的時代,李劼人在此獲得了一席之地,其中最常被研究者引用的便是郭沫若的《中國左拉之待望》。從此,“中國左拉”的稱謂被傳開去。
1960年,京都大學教授竹內實發(fā)表了《被埋沒的作家》,同時將《死水微瀾》《暴風雨前》翻譯成日文出版。學者海谷寬不僅翻譯了《大波》,在《關于李劼人的文學》一文中,還將《死水微瀾》《暴風雨前》與日本現代小說相比,稱它們“穩(wěn)重,無懈可擊”,猶如長江一樣波瀾壯闊;又將李劼人與日本自然主義作家德田秋聲、田山花袋相比較,認為李劼人沒有日本自然主義作家那種軟綿綿的悲哀的可憐相。
李劼人的作品也被介紹到法國。法籍華裔學者溫晉儀女士用十年時間將《死水微瀾》譯成法文,并于1981年出版。“被遺忘的李劼人”和“中國的包法利夫人”上了巴黎的報紙,一時成為法國讀者的熱門話題。
在我國港臺地區(qū),李劼人一直是學者們關注的作家。香港學者司馬長風所著《中國新文學史》中,首次將李劼人列為20世紀30年代中長篇小說的七大家之一。而曹聚仁是李劼人作品最忠實的讀者和推薦者,給予了李劼人“東方福樓拜”的稱謂。20世紀80年代以后,李劼人等一批“被遺忘”的作家被納入中國大陸文學史家視野。曾有評論家說:“倘若讓我設計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框架,那么,我將把李劼人的《死水微瀾》和《大波》作為最重要一章。”
2004年,瑞典漢學家馬悅然說:“對能夠閱讀并欣賞中國文學的人而言,魯迅、李劼人、沈從文和其他許多作家的作品顯然是足以登上世界文壇的。”他把李劼人排在魯迅之后。
2011年,學者李歐梵指出,李劼人“絕對是一流的文學大師,他深受法國文學影響,是一種嚴肅的寫實主義,展示宏大歷史的細部結構。他是非常獨特的歷史小說家,《死水微瀾》《大波》等在現代文學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從馬悅然到李歐梵,皆認為李劼人的文學具有世界意義。
(原標題:東西方文學藝術的一次完美融合)
作者 張義奇(作者為文學評論家,《李劼人全集》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