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喜談山水,看似重復(fù)著什么,其實總能夠流出鮮活之感。趙汀陽先生的《歷史·山水·漁樵》一書中有句話,我以為很有道理:“山水以其自然身份而擁有無窮時間,因此能夠以其不朽的尺度去旁觀即生即滅的人事。”山水與思想,在文人世界里是被不斷糾纏的存在,至今依然讓人津津樂道。
記得兩年前讀過龐井君先生的一組散文,文中多為野路、險灘間的隨想,繞開了一般的游記的路徑,形而上的沖動時可見到。這時候就感到,作者那么鐘情于人煙稀少之地,是有著自己特別的期待的。作者學(xué)哲學(xué)出身,他的寫作自然帶出弦外之音,沒有文壇流行的調(diào)子,舊儒的氛圍也是稀薄的。文字之中,一種生命體驗的味道彌漫其間,詞語是在莽林與大川間熏染過的,其中不乏曠野中深藏的元氣。
認識龐井君先生多年,雖然交流不多,但感覺他對于問題的思考方式,與許多同行并不一樣。后來知道,他來自承德山區(qū),自幼在艱苦的環(huán)境長大,成長過程歷經(jīng)風風雨雨。他到北京讀書后,亦未染上京派的學(xué)術(shù)之風,還保持著鄉(xiāng)野間的率真。從其文章看,他厭惡都市里的浮夸和喧嚷,寄情于蒼涼之所,但又非隱逸的表達,而是一種精神的漫游。古代的山水詩,一直透出幾許老莊之氣,我猜想他大概是不太喜歡田園歸隱的姿態(tài),很少士大夫氣的。他的文章,難見依傍于他人的老調(diào),而是欣賞不斷追問,思考存在的隱秘。他將自己置身于陌生之所,看風云之變,聽流水之音。拒絕小橋流水的趣味,在雄奇之地面對著認知極限。那篇《黑夜之美》,彌漫著漫漫的情思。遠離了都市欲望的燈光和市井里的雜物,在頭上的星空看到遼遠之光,古人頓挫穎達、孤云生遠之意,就這樣悄然而至了。
這就是個性。不那么在意讀者,也不買流行文人的賬。行文中不見柔媚之語,文氣往還于雄奇險峻之間。歷代墨客過于安于秀雅之境,獨難駐足蒼涼之地,這是一個問題。聰明的作家是遠離這樣的審美的,小說家阿城寫過山間的歷險,辭章飛動,《遍地風流》中有些自然景物的描寫就回腸蕩氣。史鐵生也常在空寂之所向天發(fā)問,就不被外物所累了。這類作者,向來是很少重復(fù)別人的思路的,不斷挑戰(zhàn)著自我。龐井君有一段話很有意思,能看出類似的追求:
“中國古代文人足跡多止于峨眉山、青衣江一帶,未曾放眼橫斷貢嘎雪山英姿、大渡金沙長河氣派。我想李太白、酈道元、蘇東坡、徐霞客倘游此境,當生發(fā)出怎樣的文學(xué)想象,當留下怎樣瑰麗奇崛的文章?古人已去,逝者如斯,倒是我平生最敬重的承德老藝術(shù)家關(guān)闊先生,臨行前以魏碑筆法寫的陳維崧南鄉(xiāng)子一詞,雄強深沉,神豐骨秀,與當下心境頗多契合: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風卷怒濤。并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櫟林中醉射雕。殘酒憶荊高,燕趙悲歌事未消。憶昨車聲寒易水,今朝,慷慨還過豫讓橋。”
文字是豪放的,內(nèi)中含著陽剛之氣。由此可以知道作者的趣味在哪里。龐井君醉心于“尋象觀意”的過程,返璞歸真的情緒流水般沖洗著一切。作者的家鄉(xiāng)屬于內(nèi)蒙古與遼西交界的地方,古來就是征戰(zhàn)之地。記得承德作家陳福民有一本書《北緯四十度》,就寫到那里人的氣度與風骨。書中談到“飛將軍”李廣,就大有奇氣,不乏自豪感。后人凡到此地,無不驚訝此處的高古。宋代王安石《入塞》一詩,就感嘆過這里荒云冷雨的兇險。承德歷史深處的風云,值得打量的很多,至少在古人的記載里,柔性的、綿軟的敘述腔調(diào)是稀少的。我于哲學(xué)知識只是一知半解,對許多話題不得要領(lǐng)。龐井君談專業(yè)的話,我都不太懂,但言及精神哲學(xué)的那個“自由自然”的理念,覺得所言正是。他也從哲學(xué)家張世英、葉秀山那里體悟到了“去蔽”的意義。自然山水給人的啟發(fā)甚多,作者強調(diào)的是一種“喚醒”意識,那些古老的遺存和未被塵世熏染的人的靈思,可以在蒼茫之間得到呈現(xiàn),將己身的體味和遠去的靈魂相互交織,有一種愉悅。而“去蔽”則是對于流行詞語的解構(gòu),將罩在人世的詞語灰塵拂去。海德格爾所說的直抵本真,在“轉(zhuǎn)變了的道說中把存有之真理開啟出來”,也是這個意思吧。
藝術(shù)家描寫自然山水的作品多矣,古人對于莽原與冷道的寫意性表述,或多或少隱含著一種神秘的體味。北宋范寬《溪山行旅圖》《臨流獨坐圖》,就讓人感到自然的偉力,特別是前者,畫面感與一般的沉寂渺遠的意象不同,在高高的山峰前,略顯壓迫之感,但似乎也流出無量的思考,顯出物我互感的一面來。范寬自己就說:“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于人,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這大概是北宋文人一種心緒的反映。近代以來,山水在知識人眼里大概有了新意,與先前的感悟似乎有了不同。至于當代,各種風格似乎都是探索的一部分。我對于美術(shù),了解很淺,但有時候在自己喜歡的繪畫面前,還是有一種驚異、內(nèi)省的沖動。這與好的作家的審美越界,頗為相似。前幾日看到寧夏畫家王曉明的油畫作品選《大美之春》,覺得在野味里也散著幾許默想。他的畫作里幾乎沒有人,都是寂寞之土、孤獨之河。雪天的魚池,無人走的橋和稀疏的樹影,令人感到其間有風,有詩,有未顯之言。評論者稱贊他“不夸張,不渲染,老老實實,務(wù)求留取大地與泥土的本真”。我覺得畫家的這種追求,與思想者的追問和作家的沉思,多少還是相似的。
龐井君說自己寫散文,乃哲學(xué)思考之余的沖動,因為概念不足以表達一切,倒是感性的瞬間融有千思萬緒。他的研究話題屬于社會價值論領(lǐng)域,對于這些,我也是門外漢,知之不多,我想它糾纏著人類社會的復(fù)雜性原理,是一定的。有趣的是,最為人間性的題旨,卻在遠離煙火氣的無人之地得之,那些不可言說、難以言說的體驗,倒為作者提供了一種思想的注釋。這是他的寫作不同于一般同行的地方,因為帶出了另一透視世界的維度。在凝視高山流水的瞬間,萬千靈思游動,諸多內(nèi)覺暗生,片刻間神移于林海,思流于云間,這或許就是他所云“自由自然”的境界。我覺得這近似于古人無我之思,但又無虛妄之態(tài),內(nèi)中也有現(xiàn)代性波光的閃現(xiàn)。如果在這里看不到他的憂患之心和一往無前的尋路之意,那大概不太能領(lǐng)會這些文字的深層寄托。
我過去看前人的一些筆記,常常感到方寸之間蘊含著不盡之思,都可以細細琢磨。蘇軾寫山中之月,靜謐中滾出了雷音,讓我們久久不得平靜;李叔同記閩南之感,草木間思緒紛紛;廢名筆下的黃梅之水,飄出幾分禪意來。這些特點在豐子愷、許地山等人的文章中也有,其間埋著非詩之詩、非文之文。文章之道,并非詞語的游戲,乃無言之言、無語之語,那些飄忽而來的弦外之音才更有意思。
忽然想起馮至先生有一本散文集《山水》,覺得是可以反復(fù)讀的書,其中有一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我是怎樣愛慕那些還沒有被人類所染過的自然:帶有原始氣氛的樹林,只有樵夫和獵人所攀登的山坡,船漸漸遠離了剩下的一片湖水,這里,自然才在我們面前矗立起來,我們同時也會感到我們應(yīng)該怎樣生長。山水越是無名,給我們的影響也就越大。”我們知道,馮至是雅斯貝爾斯的學(xué)生,又心儀歌德和里爾克,哲學(xué)的修養(yǎng)是好的。但他偏偏很少寫思辨的文章,倒是留下了《山水》這類小品,走的是另一條寫作之路。其中深意,也很值得一思。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觸摸存在,聆聽上蒼的聲音,就遇到了天地之書。這是獨思的快慰,也是選擇的快慰。細心的讀者,對于這種思與詩的狀態(tài),不會無動于衷,引發(fā)一些自問的聯(lián)想,也說不定的。
(據(jù)2024年5月9日解放日報朝花周刊,圖片來自新華社)